當一個好爸爸,那是演不出來的──專訪莊凱勛,與最佳男主角 Mars
「小寶,你回來啦!今天上學開心嗎?趕快先洗洗手,準備吃飯了。」莊凱勛一秒切換演員模式,渾厚的嗓音,剛毅的眉眼,伸出手摸著孩子的頭,嗯,其實是空氣。
這是演出來的慈愛,他說,「現實應該是:『寶貝過來!』一把抱住,也許嫌棄地說:『噁,頭好臭!都是汗!』馬上拎著孩子去洗澡。」
不是上對下的摸摸頭,而是真實的靠近,慈愛洋溢在之中——當爸爸後,他發現過去對「演一個爸爸」的田野調查都差得遠了,連陪兒子看的巧虎爸爸,都處處破綻。
對許多人生角色的進一步理解,隨著兒子 Mars 降臨,來到自己生活裡。
被觀眾熟知的演員莊凱勛,戲齡超過二十年,穩重的螢幕形象,讓媒體下了「台灣第一硬漢」的稱號給他。硬漢這個標籤應該是不苟言笑的吧?但相處這一個下午發現,莊凱勛會和兒子講很多很多的話。
此刻的 Mars,剛剛已接受今天的工作不是訪問自己,窩在長桌的另一頭專注畫畫,耳朵卻很敏銳。
莊凱勛知道他的小耳朵在偷聽著,會輕輕的、慢慢地講,遇上比較複雜的詞、情緒強烈的字眼,他會看向 Mars,跟我們切換台語說明起來。
他是這麼謹慎,「我小時候也是一個非常緊張的孩子。」
演員爸爸,或是老哥
當 Mars 的爸爸,一開始以為不難,「因為當爸爸好像就是出去工作賺錢啊。」
直到三歲的 Mars 在婆婆家,第一次看見——爸爸在電視裡面。那是實境節目「開著餐車交朋友」,裡頭的人都叫他莊凱勛,沒得否認,大家慌慌張張把電視關了,Mars 早看得一清二楚:「爸爸為什麼會上電視,為什麼在煎蛋餅?」
要讓兒子知道「演員」是什麼嗎?對莊凱勛來說,演員是他心中認真以待的工作,對三歲的兒子如何解釋得完整?於是順水推舟,他跟兒子說,爸爸在賣蛋餅。
但是兒子進入幼兒園,又是另一道關卡。《天橋上的魔術師》上檔,同學的爸媽紛紛灌輸小孩:Mars 的爸爸很厲害喔,是魔術師!不看電視的 Mars 去到學校,被恭維的話團團包圍,難免得意起來,回家看著「這是我的爸爸」,小眼神裡滿是驕傲。換莊凱勛心生煩惱。
不希望孩子有分別心、虛榮感。記者下了標題,「莊凱勛騙孩子自己是賣蛋餅的」,報導一出,有人指責:是你自己有分別心,才會刻意隱瞞吧。
不只是這樣。身為演員,常受到特殊待遇,吃火鍋被招待,路上被索簽名合照,連抱著孩子到診所掛號看病,排隊等候,醫生留意到是他,跳號變成雙號,突然就被加進老人優先的快速道路。
「他覺得你是公眾人物,如果讓你在外面坐太久,怕造成你的困擾。一般來說都跳單號,看到雙號就是醫生往前放的,可能是比較老的長輩,或 VIP。我不愛這樣,我們就是一般的人,不想要跟別人不同。」
因為在乎,他習慣細細說明。
和兒子平等對話,從在乎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開始。他告訴他,「不要覺得高人一等。其實有很多別人加諸的眼光、別人給的價值觀,但都不是他應該去承受的虛榮或驕傲。」作為公眾人物,被所謂明星光環吸引來的目光底下,其實是:「專心工作,我才能夠稍微得到別人對我的尊重。是找到真正想做的事,付出時間努力,連帶得到的尊重。」
這便也是莊凱勛設定將和 Mars 好好聊「演員是什麼」的時刻。
「很多人會對小孩說:『你長大就知道。』遇到難以解釋的會說:『你還小。』可是我們盡量接收他所有的問號,在能力範圍講給他聽。」將孩子視為獨立的個體,不隱瞞或遮掩,平等的交流模式,也是麥當勞在意的。
演員的工作有各種面向,莊凱勛反覆提到「專業」兩個字,連今天的攝影師姊姊、採訪編輯在做的事,他也向 Mars 一一說明:每個人都擁有專業的工作,你也可以。
「我相信他聽得懂。」
Mars 真的可以很耐心地聽完,對爸爸點頭。
拍攝時,太陽很大,很熱,爸爸踢的球比較厲害,有時接不到,紅著臉嘟起嘴巴,他還是可以聽爸爸把話說完,再試一次。
踢足球,溜滑板,騎腳踏車,都是父子倆平時喜愛的活動,Mars 玩嗨了,在離開公園的路上不肯走路,想繼續表現自己騎車的實力。莊凱勛蹲下,兩人平視的時刻,講了一段沒有人聽見的話。Mars 期待已久和爸爸一起工作的這一天,工作還沒有結束喔,「我問他:『你願意協助我嗎?』他說好。」
互助合作的爸爸與兒子,是莊凱勛試圖達成的平等。有次 Mars 一時興起,單手架上他的肩膀,叫了一聲「老哥」。他才知道,「有時候我更想當他的哥哥。」
莊凱勛身為家中排行的老么,一路享受哥哥姊姊的關愛、家裡的資源,可以相對自由地選擇念戲劇系、走藝術這行。從成全自我,變成了一家之主、經濟支柱,是很大的轉變。
如今成為兒子仰望的對象,一舉一動都將左右他的價值觀,其實每一步都戰戰兢兢。回想自己的成長過程就是個嚴肅緊繃的人,有時看著 Mars 也許是不自覺地受爸爸影響,露出嚴肅緊繃的表情,會心疼起來。
「我想告訴他:我們可以一起犯錯。」
緊張大師二世
在《候鳥來的季節》把台灣勞動階級的糙面演得出色,被媒體冠為「台灣第一硬漢」的莊凱勛,從小卻是家人眼中的「緊張大師」。
「我小時候有一個習慣,跟大人講話手就會在這邊(短褲的褲腳)一直捲一直捲⋯⋯。」連要跟媽媽拿一百塊交班費,都會對著牆壁反覆練習,「我媽媽跟我說:想說什麼就勇敢大聲的說,不用自己先在旁邊練習。」還好有善於體察的大人在身邊,對莊凱勛說:放鬆一點。
看著 Mars 兩隻小手也常無意識抓著褲縫,或藏在膝蓋後側,彷彿和自己童年的模樣疊合。莊凱勛說:「他跟我實在太像了。」口氣裡有一絲沮喪。如果能多像太太小安的樂天性格,就好了。
妹妹出生那段時間,加上換學校的壓力,Mars 竟然把自己小小的手指摳得皮都掉了,血冒出來。小安和莊凱勛第一時間就看見孩子的焦慮。
小安馬上預約了兒童心理諮商師,夫妻兩人帶著 Mars 前往諮詢。心理師問了 Mars 幾個問題,接著讓他自由作畫,一面觀察,一面紓解他們的擔憂,說 Mars 狀況還算輕微,分享了幾個案例與做法。他們立刻做出了判斷:Mars 已是有心理需求的兒童,要更重視他,兩人分配起各自與兒子單獨約會的時光,一起陪伴 Mars 度過。
有時看著 Mars 摳破皮的手指,莊凱勛也像看一面鏡子。
「我也是很悲觀的人。愛哭,事情永遠是往最壞的地方打算,很負面,到現在或多或少都還留著這個面向,做任何規劃一定會想到最糟的狀況。」離開求學階段,莊凱勛慢慢能接受自己的高敏特質,與之和平共處,婚後生活充滿太太的正面能量調和,但面對第一胎,新手爸爸仍緊張不已。
會不會是自己造成孩子的壓力呢?發現 Mars 高敏,莊凱勛的悲觀再度襲來:「我其實很抱歉,非常非常難過,怎麼會把自己小時候害怕、容易不安的特質,不小心就給了他。」
太較真的時候,他記得媽媽的那句「放鬆一點」。
高敏感特質雖然辛苦,但也常伴隨天賦。莊凱勛發現 Mars 很有空間感,老師都說他邏輯很好、記性強。藝術才氣外露,畫畫用色豐富大膽,喜歡彈鋼琴,有絕對音感,「有時候我在家自彈自唱的歌,一兩個月後,和他一起躺在沙發,聽見他一字不漏地唱出來。他甚至連歌名都不知道!」
於是,雖說「實在太像爸爸」,莊凱勛看見了更多孩子的不一樣。
「他比我會為別人著想。」比起上對下的表揚,這句話是姿勢持平的欣賞。
而莊凱勛也想成為 Mars 的一面鏡子,「孩子有一天會 google 你,所以一言一行,要確定自己走在對的道路上。」不想成為孩子未來的困惑,因此就連選演出作品的方式都考慮到了,「等到以後,他們能夠看我演的戲的時候,這些作品對他們會產生什麼樣的意義。就算是演一個反派好了,會不會是一個反面教材。」
「我在幼兒園也是男主角喔!」
高敏的 Mars 聽得見很小的聲音,高音頻的環境會讓他哭出來;視覺很敏感,家裡若有擺設改變,他一眼就能發現。擔心孩子太早接觸到媒體四面八方的資訊污染,他們一起抵抗 3C,家裡從一開始就沒有電視,看電影、玩瑪利歐都以投影機取代,不讓小孩隨手抓起遙控器。
一起運動也是這樣的推力,跑跑跳跳曬太陽,踢球不用一定要跟爸爸一樣厲害,過程中,莊凱勛擅長具象化情境,比如:現在我們要猜對方會踢哪一邊,讓 Mars 很自在地跟上;用手指大大地畫出「8」,指揮著 Mars 的騎乘路線,讓騎腳踏車的他更有興味,邊和爸爸鬥嘴吵著「畫越小越好」、「越大越好!」據說為了今天,Mars 還自行搭配了薯條圖案的襪子,有自己的主張。
在一旁參與拍攝的小安眼裡,兩人都好可愛,「你在後面追他、他在後面追你,時不時兩個人的眼神交流。」沒有誰高誰低,而是彼此追隨,莊凱勛為 Mars 遞水,Mars 幫蹲下的爸爸把帽子戴好,遮住陽光。
「是小孩子來教大人怎麼成為一個爸爸。」在家庭生活之外,莊凱勛保留自己的興趣如騎車、賽車,笑稱是用一種很濃縮的態度專心去玩,專於自己的時間雖然變少了,但看見自己和孩子的變化,就很值得。
變化就好比,只要待在放鬆的空間裡,吃著熟悉的麥當勞,Mars 也會展現他搞笑、充滿創造力的一面,做誇張的表情和影帝爸爸一較高下,「我在幼兒園也是男主角喔!」
專業演員莊凱勛當然不遑多讓,逗趣地模仿著可以一整天都在積極找玩具的 Mars,兩道眉毛挑高有如麥當勞的 M 字形狀。真的很愛玩的 Mars,對 Happy Meal 最喜歡的就是紙盒側邊的「水果連線」!
如果能在 Happy Meal 裡裝一個禮物,想要送孩子什麼?
「勇氣。」莊凱勛用他一貫認真說明的語調,「我覺得人生如果沒有挑戰、起落、挫敗,不是一件好事。人生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遇到事情的時候,只有自己的勇氣可以陪你,去跨過各種關卡。」
那 Mars 想送爸爸什麼呢?他害羞地說:「我不知道⋯⋯。」手邊的畫紙,滿滿的圖案,讓小安和莊凱勛像已收到禮物般,直呼好可愛太可愛。
我們驚訝著他的畫裡人物身體比例的掌握,莊凱勛再度切換台語聲道,分享起他最近訂做的一套賽車服設計圖,就要完成了,對孩子還是秘密。
以黑色為主調的貼身設計,腹部的圖案是 Mars 筆下的全家人,童趣的線條用螢光色凸顯出來,像是超級英雄的鋼甲上停著帶有亮粉的小蝴蝶,輕巧溫柔。
穿這套衣服去騎車,還像「台灣第一硬漢」嗎?
他笑說:我想要轉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