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絢專文｜天色能否漸漸光？──漫畫《日闇之時》的憂傷關注與二次成年禮

作者張亦絢

日期05.07.2023

最開始，《日闇之時》深深吸引我的，不是它的情節，而是它的「色相」——漫畫家曾耀慶選擇了濃烈卻非飽和、灰階但不一定陰沉的用色——概括地說，這個系統成色造就了高度的一致性，但在內部又充滿了「不間斷的過渡」——喜歡法蘭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 1909-1992）的朋友，相信都會注意到兩者的肉色粉調化，構成的「體感外化」表現性。

從憂傷出發的美術與敘事

「活潑的憂鬱」、「專注的不安」與「茂盛的沈悶」這類矛盾修辭，都曾輪番浮現我腦海。

《日闇之時》（Des jours sombres）的另一種說法，可以是「不見天日」——那麼，說「憂傷」就是漫畫的中心，似乎沒錯。不過，書中「憂傷」並非純然是個人情緒，還牽涉到「政治沈思」——這就使得定位這本作品，變得相對複雜。如果把它放在大部分的人權或議題繪本旁邊，它沒有那麼固守說理與簡易好懂的資訊——漫畫中，甚至對「化繁為簡」，也有近似提防民粹語言的戒心與批評。但如果將其列於人文抒情的傳統，它又沒有那麼典型——其中一個原因，在於它毫不禁錮在傳統的故事或敘事性中。故事與敘事性都是有的，但其本身並非目的，而在於其帶出的討論。——這就必須提及 2019 年台灣金漫獎時，曾造訪台灣的漫畫編劇斐德希克・德波米（Frédéric Debomy）。而這個特質，除了反映漫畫多樣性的蓬勃發展，也使得它的受眾，可能擴及小說與論述的讀者。

德波米的個人經歷，應該會使更多讀者對這部漫畫，產生興趣。以一般說法而言，德波米是會被視為鬥士型的作者，關注緬甸人權，並對非洲盧安達圖西族遭種族滅絕事件的轉型正義，有一定的文化參與——因為法國政府在兩個事件中，都有一度不清楚加害者政權的嚴重問題，投入相關事務，不會只是「為法國服務、法國本位」的「國內國族主義者」——但他也不只在國際事務上付出，他最近的出擊，對準的就是握有資源（2014 法蘭西學術院院士），但發言日趨保守、排外的，公共知識份子亞倫・芬基爾克羅（Alain Finkielkraut）。對不同國家政治情勢都有了解、也曾以非虛構作品著稱的德波米，卻在《日闇之時》中，如同曾耀慶大膽的非世俗、非自然主義選色，一同加入了「大虛擬 / 構」的行列，這個「例外」或說「回歸虛構」，非常有趣。

有情也有力：心情故事與政治筆記

「想像一個當代國家」具有可讀性嗎？卡夫卡的寓言隨筆或歐威爾的小說《ㄧ九八四》都是絕佳範例。同樣地，如果執意要在《日闇之時》中對號入座特定的國家或政治人物，我們應該不會成功。但就像《ㄧ九八四》，《日闇之時》的主軸放在統治技術與少少人物的心情故事——心情故事？在談到政治活動時，過往都主張強化理性——那麼，心情故事重要嗎？儘管有希特勒對民主制度深度破壞的前例，理性與思辨，長期以來，似乎仍不足維護政治的合理發展。若干政治學者也為文提醒，忽視「情感」作用的政治工作者，其政治行動是有所欠缺的。這個批判當然並非鼓勵政治人物成為煽情的競賽機器，而是認為，要有意識地迎向人們在情感上的嚴重匱缺，才能避免所導致的飢不擇食。

在《日闇之時》點出的統治技術中，政治人物所謂的「議題引導能力」，其實是用「排除任何議題」來維持單一、簡化且往往不會兌現的承諾——進而迎合與打造「離政治越遠，越受歡迎」的「（去）政治」生態。其本質就是在抽乾政治空間中的氣血。換言之，「不要管政治」反而成為「政治訴求的核心」——這個可怕的弔詭，若是以一時一地的新聞報導型態出現，我們都難免只歸責單一國家或政治人物。然而，正因為《日闇之時》採取了虛構的形式，其嚴重性與共通性，反能尖銳地躍然紙上，把我們帶離了侷限在片段化與個案性的政治思考模式。

成人的二次成年禮：必須正視的政治失落

關心政治並不夠——必須也檢視我們關心政治的前置思考盲點——《日闇之時》是一個說得很少，但足以使人想得很多、很深的作品。毋庸置疑，它的沈思性質，使它絕對擔得起「給大人的漫畫」的美名，在另一方面，它的「致成年人」還有更積極的意義，在於它的「成人成長系」向度——文學裡的成長小說，陪伴與處理的是青春期的失落問題——但是成年人一樣必須處理失落。在所有失落中，又以被奪去政治自由、深化與效能的「集體失落」，最乏人問津與難以哀悼——《日闇之時》未必位於這種任務的最高點，但絕對提供了極具誠意、開創性與激盪性的開端：承認並認識我們的憂傷，我們才能做出不虛偽、不廉價的改變。

《日闇之時》值得我們以閱讀，擁抱所有無力過、恐懼過，同時也不放棄、不逃避，願意「在失落後再出發」的自己與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