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什麼是「原來的樣子?」──《少年吔,安啦!》電影修復的要與不要
「我第一部在電影院看的電影是《鐵達尼號》,《少年吔,安啦!》應該只有在第四台看過。」負責主持《少年吔,安啦!》修復的影視聽中心膠卷修復組組長蔡孟均說。
2021 年 3 月 26 日,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藍祖蔚與製片人張華坤的遺孀完成簽約儀式,將《少年吔,安啦!》在內的三部電影捐贈給影視聽中心,隨後立刻啟動電影的修復計劃。
只在電視上囫圇望過的電影,對蔡孟均而言甚至稱不上熟悉。修復組翻找出館藏的《少年吔,安啦!》膠卷,當他打開裝著底片的大圓鐵盒時,心中沒有拜見神片的激動,第一個念頭只有鬆一口氣:「太好了。」
原來的樣子
他說的是膠卷的保存狀況。
從事修復工作多年,蔡孟均看過無數因為保存不當而處於垂死邊緣的電影膠卷,少數救回的仍帶著無可修補的傷疤,更多是直接宣告傷重不治。比如他最近整理呂訴上導演的台語片《愛情十字路》,膠卷酸毀到無法打開,輕輕一碰就有碎裂危機,完全無法救治。
然而《少年吔,安啦!》不僅原始底片保存良好,連 Betacam 影帶和放映用的拷貝片都一併具足,修復難度自然大大降低。
《少年吔,安啦!》的幸運,也是出自製片張華坤對作品的珍惜及遠見,當年他砸重金遠赴日本的東京現像所沖印底片,品質之優良不在話下。電影在 1992 年上映之後,1999 年便迅速入藏國家片庫,張華坤可說是最早一批將影片捐贈給國家典藏的台灣電影人。相比之下,徐小明導演的另一部電影《去年冬天》雖在 1995 年就已發行,卻遲至 2009 年才被收進片庫保存。
十年之差看似無傷,卻對流浪在外的底片造成難以修補的損傷。不久以前《去年冬天》在影展重新放映,畫面不時霧濛濛一片,那是保存不佳造成的歲月傷痕。
第一步的保存安然過關,修復組選擇以狀況最佳的拍攝原底片進行修復,但中心收藏的幾份素材,影像面貌各有不同,不曾親自進電影院見識過的修復師們,自然難以判斷怎樣才是應該被還原的「真實」。
蔡孟均說:「修復這件事情很重要的是,我們要回復原始的樣子。」電影原始的樣子,除了被保存在底片中,也好好地安放在當年電影創作者的記憶裡。
先前影視聽中心自行修復《空山靈雨》,複雜的素材來源及滿滿髒汙的膠卷,使得修復工作頻頻卡關,但技術上的困難尚且足以克服,最傷透腦筋的是如何還原創作者最初的意念。過程中兩位修復師甚至私下相約金寶山——在導演胡金銓的墓前以酒奠祭,既祈求修復順利,更希望能和導演的意志接軌。
如今《少年吔,安啦!》幕後大師俱全,不需借助通靈大法,就能得到創作者的意志真傳,畢竟許多枝微末節處的差異,只有他們能夠精準判斷。最終修復組和主創團隊討論,將 Betacam 影帶及放映拷貝作為調色的參考,在符合原創意志的同時,也兼顧當年留在觀眾腦海中的電影印象。
這聲音還可以搞
2021 年 12 月 1 日,修復小組進行第一次成果驗收,邀請了參與修復的杜篤之、廖慶松和李屏賓到現場,而退休已久的攝影師張惠恭也在女兒的陪同下到場見證。當片尾小旅館的暗夜過去,阿兜仔走進天微亮的台北清晨,也像是塵封三十年的電影原貌終於重見天光。
當中尤其激動的是做音效的杜篤之——「我其實是滿興奮的,因為看到那麼漂亮的畫面,然後聲音又穩定,我覺得很好。」時隔三十年,第一次聽見《少年吔,安啦!》的原聲在台灣電影院裡響起,積藏多年的鬱悶一時清明。只是清明之中,一小朵烏雲還沒散去。
「總覺得好像差一點什麼。」
到底差了什麼,杜篤之當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離開影視聽中心的放映廳後,他抓緊時間去打了疫苗,半小時的觀察空檔中播了通電話給人在中國的徐小明,向導演報告今天看片的心得,也順道說聲恭喜。
然而莫名的梗塞之感時時發作,杜篤之也照實告訴導演。兩人一番討論後的結論是:「這聲音好像還有點事情可以搞。」
已經修復完成的聲音還能怎麼搞?在杜篤之聽起來,差的那一點點大概是修復素材中光學聲音的高頻衰減。最佳的解方,是找出當年混錄完成後的 DAT 錄音帶(Digital Audio Tape),當中才有保留完整無損的原始聲音,以往他通常都會留著一份 DAT,作為日後製作錄影帶或 DVD 的素材。
「但是我也跟徐小明說,這找不到的,因為這片子還沒有包 DCP 之前,我已經找過三趟了。」
掛了電話,圍困三十年的不甘心再度發作。杜篤之懷疑 DAT 在當年已交還製作公司版權所有,於是問了對方,正巧另一頭的徐小明也播了電話給版權聯絡人褚明仁,提起杜篤之正在尋找 DAT,請他也加入幫忙。
褚明仁自然是一口答應,但他說 DAT 是什麼樣子我也沒看過,這樣吧,你拍張示意的照片給我。杜篤之於是回他,你等等。
五分鐘後,褚明仁的 LINE 通知響起:「坤哥保佑坤哥保佑,找到了。」
杜篤之到現在都覺得很神奇,「怎麼會這樣子呢!這麼一大箱的東西,我們全公司的人找了三遍,整箱拿出來找再收回去,就是沒有找到。結果這次準備要找,箱子打開來,就在最上面一盒。」
還可以再多做一些
杜篤之說,睡覺都會笑。
穿越三十年光陰出土的 DAT 錄音帶不只有上映的正式版本,還另有一個當初廖慶松和徐小明導演剪輯的三小時版,就連電影原聲帶都被好好保存,錄音帶上的藍色原子筆跡記下那些真氣亂竄的少年歌聲:〈無聲的所在〉〈夢中人〉〈點熏〉(點煙)〈店伙柱〉(電火柱仔)。杜篤之花了一比一的時間把聲音灌進電腦裡,戴上耳機一聽——
一切都對了。
興沖沖地把音檔交給影視聽中心,修復師卻是心情複雜。對修復而言,能夠使用尚未老化損壞的原始音檔固然是最好的選擇,但彼時全片修復已初步完成,正準備微調後交付發行、剪接預告片,此時新素材的出土,等於要將先前的成果全部打掉重練。
但那也不過是幾秒鐘的掙扎,蔡孟均當下狠著心對聲音修復師說,「不好意思你辛苦了,雖然你的辛苦有點白費。」
工作一瞬間回到起點,許多長久以來的糾結卻因為 DAT 出現而豁然開朗。先前的修復過程中,杜篤之曾提出意見,認為片中的某些音效強度不夠、無聲的地方也不夠安靜。當時出於尊重創作者的想法,修復師選擇從善如流,直到 DAT 真身出現,一聽之下果然不錯,原始素材中的風聲和槍聲確實比修復初版更為明顯,而無聲之處也真如杜篤之形容的那樣安靜。
蔡孟均說,「所以其實我們還可以再多做一些些。」但如果沒有 DAT 作為證明,他們也不敢再多邁出這一腳。
DAT 的意義不在於精良,而是忠實還原最初的面目。片中一處阿國(顏正國 飾)和阿兜仔(譚至剛 飾)已到台北,捷哥(高捷 飾)正在聯絡找人的段落,對話其實是事後配音,在底片上略有音畫不同步的現象。起初修復師認為是時間造成素材劣化,便隨手補起音畫的落差,也是在確認過 DAT 的原始檔案後,才發現這一段本就有不同步的情況——既然原貌如此,那也就予以保留。
一種 film 的感覺
比起杜篤之初次驗收後「覺得差一點什麼」,指導影像部門的廖慶松倒是先被修復組的專業水準驚艷一番:「我很驚訝,他們竟然可以做成那樣——那還是有一種 film 的感覺。」
參與無數次電影修復的廖慶松,已經看過太多數位修復「做太多」的例子。往往光再打亮一點、畫面再調清晰一些,電影特有的影像氛圍就被破壞,「不小心就會把它修成像電視一樣。」
回想 2010 年,《戀戀風塵》修復版在台北電影節首映,坐在台下看片的侯孝賢卻不甚滿意,認為過度銳利飽和的影像反而壞了電影的韻致。之後二度修復,侯導和廖慶松親自坐鎮調光,才還原《戀戀風塵》應該有的樣貌。
「所以我進去看的時候是有點擔心,等一下變成電視劇就麻煩了。如果是用電影的底片修復的話,他還要還原一部份所謂 film 的粒子,結果他們真的有做到,沒有修過頭。」
廖慶松眼中最珍貴的「film 的粒子」,卻是修復組在多方討論之間努力達到的平衡。影片第一次調光的版本,是由廖慶松親自認可,而在第二次調光時,李屏賓和倪重華也加入指導建議,但前後兩次的意見卻不盡相同:廖慶松重視底片應有的顆粒感,李屏賓和倪重華則希望能打破電影「修舊如舊」的準則,讓影像更貼近新世代觀眾的觀影習慣。
蔡孟均解釋:「最主要的點就是,膠卷會有顆粒感,那是很多拍底片的人會去追求的東西。但賓哥就會說,他們攝影師反而不想要顆粒,因為畫面漂漂亮亮的,不需要那些東西存在。」
其實先前修復《戀戀風塵》時,李屏賓就曾鼓勵修復師不必追求百分百的還原,期待再創「更摩登」的《戀戀風塵》。這回《少年吔,安啦!》他也以同樣的思考出發,如此提議,也開啟了兩方對於修復倫理與影像原貌的討論。。
「我們不是後製單位,身為一個典藏單位會有修復倫理須要遵守,但是我們也不能完全忽略現在觀眾的感覺,所以我們的確有做一點折衷。」蔡孟均最後決定,僅僅就部份過於明顯的顆粒進行淡化處理,但應該忠實還原的底片特性,修復單位依舊有所堅持。討論後的成果,兩方都能夠接受,將檔案寄給遠方的徐小明決定,最終也獲得導演首肯,才因此定案。
留與不留
然而並非每一處改動都能夠取得共識。片中幾幕開車戲,因為當時攝影和燈光環境的限制,造成車燈在鏡頭中反射出偽影——這些本當不該出現的攝影瑕疵,到底應不應該修掉?「賓哥會覺得,這是攝影師不應該拍到的東西。但是對我們而言,這就是當時攝影環境的特色,所以我們就把它保留。」
留與不留,是電影修復的永恆拉扯。
這次用來修復《少年吔,安啦!》的原底片,片長是 110 分鐘,既不是 1992 年上映時的 105 分鐘,也不是傳說中的三小時版本——過去電影時常因為國際放映或審查制度,而有不同的剪輯版本,但《少年吔,安啦!》並沒有類似的情況,那憑空出現的 5 分鐘從何而來?
修復師對照著館藏的拷貝逐格比對,一一析出那些歷史縫隙中的倖存片段:比如捷哥和神經標(林鉅 飾)到婚禮現場刺殺阿文(李興文 飾)後,回程阿國暈車停在馬路邊嘔吐,捷哥將兩人留在原地,獨自載著神經標逃亡。蔡孟均細數:「捷哥開走後的那一段,在 105 分鐘的版本裡是不存在的。後來阿兜仔在路邊繼續說,美美姐送來三十萬,105 分鐘的版本裡是到喪禮時才解釋這一段,所以在修復的版本中,它有點重複地去講這件事。」
另一處細微的差異,則是阿兜仔在北港朝天宮前,被游安順飾演的流氓找碴,阿國情急之下衝上來開槍威嚇。原先的版本中,緊接的下一顆鏡頭是捷哥從黑暗中驚坐起,利用剪接技巧將槍聲作為驚醒的原因。然而在 110 分鐘的底片裡,雖然畫面跳轉不如另個版本緊湊,但前後情境交代相對完整:原來捷哥驚醒的原因,是因為聽見外頭傳來的打鬥聲,甚至還起身到窗邊查看。
這些不見於正式版本,卻真實留存在原底片中的片段,在修復時究竟留或不留?幾次猶豫,修復組決定尊重原本的修復素材,再加上這些段落在各自的鏡頭中都是前後連貫,也沒有大幅地改變電影的情節走向,因此決定留下。
陰錯陽差之下保留下來的 5 分鐘,或許是電影之神留給老觀眾的驚喜彩蛋。
媽祖廟的紅柱子
《少年吔,安啦!》修復完成,廖慶松最慶幸的,還是電影能夠留在台灣自行修復。
他回憶當年帶著底片到日本進行後期沖印,他就站在調光師身旁監督,見日本技師把台灣黑幫電影調得如同《情書》一般粉嫩唯美,連忙出聲阻止:「我怎麼看,奇怪我們《少年安》都不是這個樣子,我一直叫他調得稍微髒一點,然後那個日本調光的人就一直搖頭,他說台灣怎麼是這個樣子。」
台灣是什麼樣子,他們從來沒看過。
曾在德國進修過一年影像修復的蔡孟均解釋:「每個國家在顏色上都有自己的習慣。」然而習慣的色調容易偏離真實,畢竟每個國家的文化特色和時代氛圍各自不同,「就像我們在台灣成長,絕對會知道媽祖廟的紅柱是長什麼樣子。」
離開台灣,一種紅色各自表述。先前影視聽中心將胡金銓導演的《山中傳奇》送到義大利波隆那修復,蔡孟均親自飛到義大利看光,當時驗收的第一反應是,「你怎麼把寺廟的顏色調成那個樣子?」
沒親自走訪過,對東方紅的想像只有濃麗如血、大鳴大放的正紅色。修復後的《山中傳奇》色彩鮮豔度過高,蔡孟均只能告訴對方,濃度要再調低再調低,我們的紅不是你想像的那種東方紅。
「你們去看不同國家的底片,會發現都有固定的色調,還有那個環境的氛圍。你不在那個環境裡面,就很難去呈現這件事情。」早年台灣修復技術尚未成熟,電影人多半把珍藏的影片送至國外修復,但如今中心專業俱全,技術早已不是限制,台灣電影的味道,還是交給自己人詮釋最精準。
蔡孟均篤定地說:「如果能由本國自己修復影片,當然是最好的。」
首映前夕,褚明仁在臉書上貼出當年的幕後照片,看過電影之後,才驚覺照片中九〇年代的台北市井氣味,在修復過後的影像裡絲毫沒有損減。
從 360p 到 4K,《少年吔,安啦!》的生猛鮮活的不曾走味。三十年過去,台灣的街道還是那樣:西門町的馬路沒有變成《情書》裡唯美逆光的小樽街頭,路邊不時擺起流水酒席,破舊的無人旅社在西區巷子裡半死不活。
街仔路的電火柱仔,也都在那裡立正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