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後,更好的《少年吔,安啦!》──不輕易談修復,「那是人生最屌的他媽的那種十六七歲的生猛」
編輯部於 2023 年 7 月 18 日更新::2023 年 6 月 7 日,本文受訪者之一藍祖蔚(時任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遭知韓文化協會執行長朱立熙於臉書指控,過去任職媒體期間曾多次言語及肢體性騷擾同事。對此藍祖蔚透過律師發表聲明回應,朱立熙之指控並非事實。
本案已由文化部啟動調查,藍祖蔚亦已辭去影視聽中心董事長一職。
1992 年《少年吔,安啦!》上映,報紙的電影時刻表上十個大字:「台灣小亡命,放膽走天涯。」
不管有沒有看過電影,當時誰都知道真正的小亡命,是角色之外的顏正國本人。電影上映的當口,曾被譽為天才童星、因《好小子》紅遍全亞洲的他,早就因毒品槍砲等前科進入少年觀護所管束。兩年後出所時電影下片已久,製片人只遞給他一捲拷貝的 VHS 錄影帶。
他從來沒在電影院看過自己演的這部電影。
但錯過電影的不只他一人,當年《少年吔,安啦!》欣賞者寡、票房平平,再加上顏正國一案震動社會,電影始終擺脫不了「教歹囡仔大細」的批評。直到多年以後,一部又一部的黑幫電影上映,觀眾才赫然發現,原來當年那句「恁爸送你上山頭」,口氣之純粹正宗,再沒有一部黑幫電影能夠比擬。
《少年吔,安啦!》未成絕響,多年來受限於輸入法,電影總以「少年ㄟ安啦」「少年耶安啦」「少年欸安啦」等變體在網路流傳,360p 的暗夜畫面裡人臉和字幕差堪辨別,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吔在模糊一片的螢幕裡學著黑道氣口,一邊跟著吳俊霖的歌聲嘶唱:「少年吔,安啦!」——切莫忘記,「安」字要特別重音。
唱了三十年的歌,如今再一次在電影院裡響起,背後的路程卻比當年上映還要曲折。專訪修復到上映的眾多推手,為了召喚記憶中的神作,除了堅持,有時還需要多一點點的運氣。
從 1992 到 2020
2020 年 5 月 19 日,藍祖蔚接任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的第一天,執行長王君琦呈上一份「影迷許願修復清單」,當中排第一名的,正是《少年吔,安啦!》。
作為資深影評人,藍祖蔚自然清楚《少年吔,安啦!》的江湖地位,也曉得神片在曇花一現的上映後,影迷們多年來只能在網路雲端和地下二手影音店覓得蹤影。藍祖蔚先約了《少年吔,安啦!》的製片,同時也是版權所有者的張華坤見面,稍後也傳了通訊息,邀請張華坤的摯友、資深電影人褚明仁一起加入。
三人相約西門町長沙街口的便利商店,那是 2020 年的故事起點——距離 1992 故事終點的可愛大旅社,步行不過十分鐘。
其實藍祖蔚和張華坤早是舊識,藍祖蔚細數過去——1984 年兩人初識,當時張華坤正擔任《冬冬的假期》的製片,他載著藍祖蔚從台北到苗栗銅鑼的拍片現場,把侯孝賢、陳坤厚等一票新電影巨人介紹給這個初出茅廬的小記者。之後張華坤帶著《尼羅河女兒》《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征戰坎城和威尼斯影展,藍祖蔚則以記者身份在海外並肩奮鬥⋯⋯時隔三十年再度接上線,固然是老戰友重逢,但起初的交涉過程卻不如想像中順利。
藍祖蔚說:「一開始,其實張先生是婉拒的。」
早在影視聽中心遞來邀請之前,張華坤已先將手上的《冬冬的假期》交由日本修復,對修復的成果也頗為滿意。因此在藍祖蔚初次登門拜訪時,他起初婉拒提議,認為以合作過的國外修復團隊專業,大可先將影片委外修復,之後再以「出口轉內銷」的方式榮耀歸國。
在藍祖蔚看來,張華坤最初的婉拒,也是他太珍愛自己的電影了。「他對於自己的作品非常看重,所以在拍攝完成後,他其實不太輕易釋出這些影片,在坊間連一張 DVD 都難找。」曾在《戲夢人生》中和張華坤合作的日本製片人小坂史子,後來也在悼文中追憶:「有次你和日本合作的製片起衝突,你直接回絕對方不合理的要求說:『我被打死都不會出賣我的導演,拍好的素材不會給你的!』」
也因為這樣的保護,藍祖蔚自覺得帶著更多的誠意打動對方:「當我找上他時,他其實是有一些開心,但也有一些猶豫。開心的是這些珍貴的作品終於有人重視,一方面也猶豫,影片是否能夠得到更好的待遇。」
三人討論的現場,褚明仁一方面期待促成國家單位主導修復,但老朋友一場,他也深知《少年吔,安啦!》在張華坤心中還另有一層不同的意義,那是他最珍貴的青春風景——或者褚明仁回憶中他的口氣:「那是人生覺得最屌的他媽的那種十六十七歲時候的生猛」。
因為珍重,所以絕不輕易託付。
「那時候坤哥說,他要自己做。修復好上映的時候他也要自己來推動,然後把當年這些哥兒們一起找來。」一路陪伴的褚明仁,回憶張華坤的野心,當時 67 歲的他,為自己的電影打拚的熱情分毫未減。
然而離 6 月 24 日三人初見面不過三個月,8 月時張華坤診斷罹患肺腺癌第三期,他當下便知自己難再有機會親自推動修復。搖擺不定的時候,褚明仁告訴他:「如果在台灣做的話,導演、攝影師、錄音師、剪接師,我們這些老朋友都在,大家都可以共襄盛舉。」
過程中藍祖蔚不斷釋出誠意、褚明仁居中溝通,也轉達對近年來台灣修復專業的觀察,張華坤終於在離世前點頭答應。2021 年 3 月 26 日,由張華坤的遺孀代表簽約,將《少年吔,安啦!》在內的三部電影交付由影視聽中心修復——那是張華坤離世後的整整三個月。
修復正式啟動,以影視廳中心的修復組主要執行,當年的剪接師廖慶松和錄音師杜篤之也不負承諾,當仁不讓地投入給予意見回饋。之後同為侯孝賢班底的李屏賓,剛巧因為接下金馬獎主席而回到台灣,多次參與電影數位修復的他在一旁看著技癢,也跟著跳下來提供意見。
這下,台灣電影的福祿壽三尊全湊齊了。
坤哥永遠是第一個人
事實上三位福祿壽入行初期,就是跟著張華坤的電影練功:《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悲情城市》《戲夢人生》,當然還有《少年吔,安啦!》。
一路隨電影磨練,也不斷尋求製作上的突破,這點杜篤之最是有感。
在中影的幾年間,杜篤之已經將事後配音的功夫修練得爐火純青,外行人聽起來毫無破綻,但是杜篤之卻自有一番野心:「其實我們做技術的人,都會一直想要把東西提升。」
升級意味著多花錢,而錢,當然得找製片人要。在老班底的眼中,台灣電影的每一次里程碑式的技術升級,「坤哥永遠是那第一個人。」
在台灣還沒有杜比錄音棚的年代,張華坤花了大錢,帶著電影幕後團隊到日本,用最高規格的混音室錄音,一邊「用混混流氓式的日語跟日本的朋友溝通」。當時的杜篤之就被他帶著跑遍一間間頂級的錄音室,學習最好的錄音手藝。
《悲情城市》開拍前,侯孝賢一句話「這個戲要用同步錄音」,張華坤一口答應。後來拍《少年吔,安啦!》,片中槍聲隆隆、搖滾音聲亂竄,杜篤之提議採用當時國際最高品質的杜比立體聲系統(Dolby Stereo),他也大力支持。2000 年,張華坤自己第一次當起導演,和陳以文合導了《運轉手之戀》,用的也是超前時代的杜比數位音效(Dolby Digital)。
杜篤之說來一臉歹勢,「我們每次跟坤哥提出這些技術提升,雖然要他多花錢,但坤哥都會支持。我都不知道他去哪裡找錢、去說服人家出錢。」
台灣第一部同步錄音電影、第一部杜比立體聲、第一部杜比數位音效⋯⋯張華坤不僅屢屢成就台灣電影的「第一」,他也開啟了無數後輩的第一次:高捷和段鈞豪在他的《尼羅河女兒》和《雨狗》裡出道,於是後來才有《南國再見,南國》和《千禧曼波》、張世在 1983 年首次演出電影,張華坤是他的第一位經紀人、編劇蘇照彬第一部被拍成的劇本是他的《想死趁現在》,後來才能有《雙瞳》《詭絲》和《劍雨》。
從新電影時期以來,張華坤的野心從來不只是一部電影,而是這塊土地上所有的電影人。
只看一半的電影
然而對這座小島而言,有時這樣的企圖心大到難以承載。無處安放的野心,杜篤之經歷過太多次了:「可惜的就是,那個時候的電影院沒辦法把我們的心意好好地表達出來。」
《少年吔,安啦!》的拍攝雖然採用了最先進的杜比立體聲系統,但台灣的電影院卻沒來得及跟上技術升級的腳步,儘管當時少數放映西洋片的戲院已有杜比立體聲音響,但絕大多數放映國片的戲院影廳裡用的還是單聲道的音響系統,沒有對的設備,觀眾即使有再敏銳的耳朵也聽不出差別。
那串理應立體的槍聲在坎城影展一鳴驚人後,就再也沒人聽聞。
杜篤之印象深刻,電影在台灣上映之後,有一回張華坤又氣又疑地來問,為什麼在電影院裡有場戲的聲音總會莫名飄動?連跑好幾家電影院都這樣!苦主連忙喊冤——明明是花了大錢,到日本用最好的錄音設備製作的成果,不可能出錯。「我們心裡有數,因為在坎城是看到好東西的。」
思來想去,問題顯然出在戲院的放映設備。他對沮喪氣餒的製片人解釋:「電影院放電影是用兩台放映機輪流放,他們都習慣把第一本拷貝用比較好的機器放,第二本就只能用比較差的那台機器。剛好你說的那個問題在第二本裡,所以每個電影院放出來的聲音都是那樣。」
委屈又無可奈何,一直到電影下檔,觀眾聽的還是那飄來飄去的聲音。之後發行 VCD,電影從此被封印在不到 720p 的壓縮畫面裡,影像和聲音原更加模糊,尤其當夜戲一到,那一張張臉就更看不清了。廖慶松說,「這三十年裡面,很多人看《少年安》,覺得這個電影太猛了。但他們其實只看了一半,因為整個臉都是黑的,他們在幹什麼,看不太出來。」
問他們難道事前不知當時台灣戲院的放映環境?杜篤之兩手一攤:「我們其實知道,但沒有想到這麼差。」
「滿腹的怨氣/不知從那掏」,少年們的毋甘願,也是電影的毋甘願。
不甘心的電影史
一旁的廖慶松突然插話:「還有那次《戲夢人生》的首映,你記得嗎?」
怎麼會不記得。
彼時《少年吔,安啦!》的挫折未遠,隔一年張華坤帶領同班幕後人馬拍成《戲夢人生》,在坎城影展拿下評審團獎,是台灣電影繼《俠女》之後第二度在坎城獲獎。回國後的首映典禮一片風光,連副總統都親臨現場,迎接「台灣之光」凱旋歸來。
杜篤之和廖慶松永遠記得那一天,牢記的並非榮光,而是遺憾。
首映會上影片剛播不久,坐在觀眾席的杜篤之立刻聽出聲音不對勁,急忙衝進戲院後方的放映室。一旁的放映技師見有人闖入,問明來意後竟然毫不客氣地說,你們的聲音本來就是那樣——他聞言更怒:「你很倒楣,我就是那個做聲音的人!我的東西不是那樣的!」一時氣不過,還要對方在大銀幕打上字幕,聲明是戲院機具故障,造成音效毀損。
「我在裡面很大聲地罵他,就是要透過隔音窗讓裡面的人聽到。」杜篤之大笑,以一連串的「哈」權充句點,但不甘心的心情卻是無限延伸的破折號,過了三十年依舊未解。「真的很生氣你知道嗎!我們辛辛苦苦做了半天,到這裡被你糟蹋,你還很不禮貌地對我!」
不甘心,是那個世代的電影前行者們共同的陰影。
無法好好被看見的遺憾,過了三十年才得以在修復中平反。廖慶松感嘆不被看見的無奈,卻也對三十年前的精良製作驕傲自豪:「這個影片是三十年前拍的,但是我看起來還是很現代,裡面所有的影像和聲音,完全符合現在的高標準。」
30 歲
2022 年 4 月 9 日,修復完成的《少年吔,安啦!》在金馬奇幻影展上首映,當年幕前幕後的電影團隊站成一排點名:監製侯孝賢、攝影師張惠恭、剪接師廖慶松、錄音師杜篤之、錄音助理湯湘竹、劇照師蔡正泰、原聲帶監製倪重華、助理導演林許文二、褚明仁、顏正國、魏筱惠,還有好多好多舊的和新的觀眾。
張華坤心思懸繫的「同學會」,終於人都到了。
褚明仁回憶,每一次張華坤的電影殺青,慶功宴大家都得在,因為坤哥最喜歡熱熱鬧鬧的大家庭。猜想在張華坤那兒,或許也有一場同學會,陳松勇、雷鳴、李天祿、柯受良⋯⋯
還有譚至剛。他也在那裡。
1993 年,譚至剛和朋友開著吉普車到苗栗露營,回台北的途中卻在山路轉彎處墜落山谷,當場死亡。那年他才滿 18 歲,童星出道不過第六年。
如今維基百科的詞條上,他的名字還是被標成「譚志剛」,志氣的志。在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時,他的確還是「譚志剛」,但在拍《少年吔,安啦!》之前,他已改名為譚至剛——若非褚明仁特別說明,如今搜尋,觀眾大多只記得《牯嶺街》的譚志剛,《少年安》的譚至剛則和電影一起被埋藏在歷史的角落,少有人注意。
修復過後,終於能在 4K 的銀幕上看見演員表中清清楚楚的三個字:譚至剛。
但就算忘了他的名字寫法,也沒人能忘得了他的演出。提起譚至剛,杜篤之依舊讚嘆:「我在想他如果活到現在,真的不得了。他在《少年安》的戲,我覺得是他演最好的一次,他跟顏正國的對戲真是哥兒們到了極點,他們那種默契不是排練出來的,那是真實發生的,你看不到一點表演的痕跡。」
——算起來,譚至剛如果沒有早一步離開的話,今年也該 46 歲了。
不確定 46 歲的譚至剛會不會像 18 歲時那樣光芒閃爍,但 75 歲的侯孝賢、72 歲的廖慶松、68 歲的徐小明和 67 歲的杜篤之,還是那些神壇上的大人物。64 歲的高捷繼續當大哥、47 歲的顏正國歸來依舊少年。Baboo 在電影上映隔年就解散了,但 57 歲的林暐哲、 54 歲的李欣芸、李守信,和不知道究竟幾歲的金木義則,他們都在。還有 67 歲的羅大佑、58 歲的林強和54 歲的吳俊霖,他們也還在這裡。
至於今年剛滿 30 歲的《少年吔,安啦!》,現在才是它用最好的樣子發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