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跟洗腎，都是在拿生命開玩笑——《腎友川柳》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4.11.2021

編輯部於 2023 年 7 月 18 日更新：2023 年 6 月 5 日劉芷妤於一篇臉書貼文提及本書作者的性騷擾行為。黃柏軒曾發出道歉貼文，但現已刪除。目前為止尚未知悉案件進度。

拿到詩集本尊，我才曉得，它的封面不全然是綠色。

《腎友川柳》是黃柏軒繼《這附近有人笑了》的第二本詩集。它的外觀迷人，斑駁的黑白書衣，包裹著一層黃綠色、膜狀的半透明外衣。遠看像是叢林或植被，近看才曉得，那更像是培養皿裡密生的菌絲。

鏡頭的伸縮，遠近的拉鋸，不只是表層，也在詩集裡頻頻出沒。

偶爾玩個極限運動
在醫院不等電梯爬樓梯
——〈極限運動〉

所謂的戰鬥
是每天固定吃藥
早睡早起
——〈戰鬥〉

睡醒後折好被子
會感到神清氣爽
我在對抗宇宙增長的熵
——〈逆熵〉

爬一段長長的樓梯是極限運動，好好吃藥、準時睡覺則是一場戰鬥，折疊棉被的細節甚至可以拍一部《天能》⋯⋯短詩讓瑣碎的片段，披上非日常的喻依，黃柏軒在詩裡反覆推演生活，生活是他一個人的文明。

《腎友川柳》對輕重的調度，也呼應了詩人的生死觀。

去年 7 月，38 歲的詩人黃柏軒被檢驗出末期腎衰竭，醫生安排洗腎，下達恫嚇一般的通牒：不好好處理，恐怕這幾週就會死。這句話是天打雷劈，無限逼近死亡的片刻，硬生生塞進他的生活。

起初，他不屈從命運，想透過飲食控制、針灸來逃過劫難，但該來的總是會來，聖誕節那天，他在朋友的聖誕趴前夕嘔吐不止，住進急診室；出院時，已是開始洗腎的腎友，陸陸續續幾個月，不是在洗腎，就是在前往洗腎的路上。

那麼，一個詩人會如何面對病與死？首先想到羅馬尼亞導演 Radu Jude 的作品《心痕如詩》（Scarred Hearts）。電影改編自 Max Blecher 的小說，講述一位詩人因脊椎病入住一間海濱醫院。詩人在病房裡燃燒生命的末端，捆著石膏跟來來去去的女人做愛，吃大餐開派對偷喝酒，然後寫作，瘋狂寫作。電影裡每一幕的切換都夾著一首即興詩，用詩歌倒數生命，一種徒手抓沙式的頑強拚搏。

電影裡，詩人曾這樣形容過自己的病房，「我夢見一隻死馬，我被關在牠白皙的頭顱裡。眼睛是窗，裂縫是關節，書是門牙。那時我好害怕。」觀眾們深深感受到，文學不是救贖，內在的璀璨，終究抵禦不了生命的蕭條。

《心痕如詩》展現人被絕症衝擊時的反作用力，《腎友川柳》提出了文學之於病的另一種解法。如同書腰上寫「我來說點悲傷的事，讓你開心開心吧」；後記裡，黃柏軒也自述，2020 的冬日凌晨，他在前往醫院的路上寫下十來首的短詩，這些短詩與寫下短詩的過程，居然讓本來差勁透頂的心情得到平復。戲謔、輕盈，黃柏軒不耽溺在面對盡頭時的強烈情緒，而是拿生命開玩笑：

申請重大傷病卡時
怕自己病得不夠嚴重
——〈申請身障卡〉

病不是問題
你才是問題
——〈問題〉

吃了止癢的藥
連其他的感覺都減少了
好像活在清醒夢裡
——〈止癢藥〉

少掉的感覺，多出來的問題，當病作為一種消遣本身，文學的質地變得特殊：讀起來輕，想起來卻又那麼重。這正是「川柳」，一種日本短詩的形式，以口語化、譏諷、簡潔、機伶為特色。

短詩為了在有限的行數內，迅速攫取讀者的注意，常常藉由標題與內容的呼應，形成鎖與鑰匙般的詩意，像阿布寫〈神〉，內文是一片空白；飛鵬子《雌袋鼠》泰半運用這樣的技法，〈告白〉一詩寫「找不到剪票口／票會變成書籤」——標題是喻體，內文是喻依，像在對答案。相較之下，《腎友川柳》裡的短詩並不是匕首，更像奶油刀，比如黃柏軒寫〈草莓奶油餅乾〉：「冬天早上的陽光／有時候聞起來／像草莓奶油餅乾」，讓我聯想到俵万智的詩集《沙拉紀念日》裡也常常以蛋包飯或炒洋蔥來打開生活，靈巧的詩句層層堆疊出悠遠的質感，短暫但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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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腎洗到暈倒的早上
護士姊姊盯著我的眼睛說
「你怎麼那麼帥。」
血壓突然回來了
——〈被叫帥哥〉

差點止血後
她幫我反摺了手臂上的膠帶頭
方便我回家撕掉
「以後要寫到你的書裡喔。」
——〈反摺〉

「你要控制飲食喔。」
對變胖四公斤的我
Ｂ護士這麼說
回答了「好」
這個說謊的胖子
——〈變胖了〉

不只帶病的日常，黃柏軒寫日常裡的病，兩者緊緊相依。從以上三首與護士（聽說「可愛的護士」在整本詩集裡出現了四次）的互動能看出端倪。尤其〈反摺〉帶點後設意圖，當初護士想被寫進書裡的囑咐，確實在詩中得到償願，詩人與護士之間的幽微互動，承諾與承諾的行使，向讀者驗明拖曳生活的痕跡。〈變胖了〉的設計也很有巧思，從生理上的「胖」瞄準食言的「肥」，身體與心像是一套美麗的函數公式。

這份病的日常，承托了黃柏軒對活下去的存眷。《腎友川柳》最後一輯「喜歡晴天」，幾乎不提病了，川柳們放慢腳步，一道極緩的閃電，從腳底板竄過天靈蓋，轉頭看向窗外，幸福是虎斑粗肋草、溫州街上的桂花、騷動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