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時,他們忘記接觸的恐懼——舞者談解封前後
Po 離開視窗,喊了:「等我一下。」幾秒後,他捧起一小盆土,往鏡頭送——「你看,這是我種的檸檬!好可愛喔。」不能出門的日子,他每天都喝檸檬水來補充營養,把不知道多少顆種籽塞進土裡,兩個多月後,發出兩支芽。
過去別人說種植物有多療癒,Po 是無法理解的,作為一個一趟巡迴演出,就是三、四個星期不會回家的職業舞者,栽種、豢養任何生物,都不在規劃內。
當然,疫情也不在他的舞者生涯規劃中。
2021 年 5 月 15 日到 7 月 26 日,台灣捲入 Covid-19 暴風圈, 73 日三級警戒生活,在焦慮與不安籠罩下,日常被按下了暫停鍵。我們引頸期盼、耐著性子等待一切轉好。終於降級後,那些日常都回來了嗎?
本文邀請舞者分享他們在三級警戒時期到解封後,身體與心理的足跡變化——以身體表演為工作的他們,總能在肌肉與肌膚之間,覺察能量與情感的流動。假想他們的身心感受是一般人的放大版本,也許從他們的經驗中能獲得陪伴,甚至有些新發現——像 Po 的檸檬綠芽那樣,出乎意料地,長出新的樣貌。
消失,是一種翻新
和所有人一樣,升三級後許多工作都暫停了,但 Po 的失落感是瞬間掉到谷底的。
那個時刻,Po 正要跟著舞團展開好幾週的巡迴演出,為此他們天天高強度練習,超過半年。「這是我們唯一可以綻放的時候,所以有很多遺憾。」Po 解釋,對舞者而言,踏上舞台表演是一個真正可以看到進步的驗收點,「包括觀眾的反應、你和舞伴的默契、你和身體的關係,這些都是在演出當下才可以建立起來。」所以當演出因為疫情取消,「你會感覺,這些東西都沒了。」
身體是有時效性的,日日的練習,以完美演出為目標,身體的素質才可能越來越高。
「我感覺到一切都掌控不住,手上握什麼都握不到。」Po 撐了撐手掌心,握了握空氣。
Po 的舞團決定讓所有舞者居家上班,透過視訊排練。他的房間不大,盡可能的運動,但仍不比在排練場的強度。「我的肌肉量掉了,更瘦了,整個身體在翻新。」
不是退化——Po 用「翻新」來形容自己身體上的轉變。
「空」的狀態,或許有種「新」正在誕生。像是就算沒有演出,Po 還是可以「給」——「藝術工作者,就是一個撫慰人心的角色,我在想如果沒辦法用身體給人安慰,我還可以用什麼方法。」他給自己設了一個目標,每天在社群媒體上接受朋友點歌,他練琴、自彈自唱,送給珍視的朋友。
除了翻新身體與交流方式, Po 也翻新了和人的關係。
「少掉和很多人社交的時間,把那個時間用來專注地回歸到自己,回歸到你真正在意的關係上。」Po 一個人住,家人都在南部,他們緊密關心他的三餐與身體狀況。回想在疫情前,和家人面對面地吃飯,也只是在進行「吃飯」的行為。「但是在疫情之後,你會知道,每一通電話、每一次視訊,都是彼此珍視這段關係的證明。」
解封後,Po 還沒有回家和家人團聚,現在他的生活仍只有租屋處和排練場,但 Po 看起來很滿足。舞團行程緊鑼密鼓地開始,每週公司安排一次快篩,排練時戴著口罩。問他回排練場工作,不會有壓力嗎?他說:「我們很常面對這種壓力,在有限的時間中,轉換於 A、B 舞作之間,把身心調到特定的狀態。」
Po 似乎把解封後的處境,當作在跳一支「新舞作」,努力排練著。
我們內在的距離感
小桔是接案舞者,同時在中醫診所工作,她操練自己的身體,同時也治療他人的身體。疫情爆發後,小桔穿上防護衣繼續工作,她一邊維持著自己的生活步調,一邊看見別人的變化。
她分享,有一天在中醫診所的櫃檯,接到一通民眾爆氣的電話,對著她大罵,只因為民眾忘了把健保卡帶走。「我在那個當下感覺到:噢,對,其實大家都很壓抑。」這個人把小桔當作情緒出口,逮到機會就把焦慮往她身上倒。
「我練習不去接收它。就像我在治療別人的身體時,我練習只要處理身體就好,別人的情緒或態度,那不是我需要吸收的。不要被影響。」
小桔並不是沒被捲進疫情風暴,而是她本來就比較能與外在世界保持距離。她甚至不是這麼害怕病毒:「我覺得你越怕一件事,那件事就會來找你。跟身體一樣、跟受傷一樣。如果它真的來了,就是接受。」
內建距離感,在降級的過程,她體會微妙的人際距離變化。
「大家不是都在做一些別的事嗎?精進廚藝什麼的。我看到,竟然會有壓力。」
居家期間,曬曬自己的廚藝或運動成果都很正常。社群軟體上大家渴求聯繫,讓小桔感覺擁擠。當 Line 的各種群組在呼朋引伴要視訊聊天時,她想逃走。「一開始我覺得我很奇怪。但後來我發現,不只我這樣。」
降級後,小桔回到排練場工作,原本在社交軟體上嚷嚷著想要見面的喧嘩,碰面後卻是寂靜無聲。「所有人還是低頭滑手機啊,跟以前一樣。」因為這樣的落差,小桔有種說不上來的情緒,好像是:「我們真的有這麼親密嗎?」懷疑油然而生。
「事實上,在疫情之前,我們有時候就是充滿距離吧。」
承擔與逃避,就算確診也要做的事
比起小桔,舞者 Ray 受疫情的影響更為顯著。
一年多前 Ray 下定決心,想把握身體最活躍的時候考進國外舞團。但同時國外疫情連環爆,在家人的焦心下沒有出國。
降級後,原定的排練開始運作,Ray 的爸爸卻希望他取消參與製作。「一年前我向家人妥協,選擇不出國。一年後我又要面對家人因為擔心,希望我不要去做我想做的事。」因為疫情而延宕的人生,好像是一場逃不掉的學習,無論是進入三級或降級,都翻攪他跟家人的關係。
「但是這次我願意溝通,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我爸爸。」疫情讓 Ray 跟爸爸一起學習承擔,「我對我自己負責,如果真的不小心確診了,也是我的選擇,我要承擔。」
Ray 自認為是骨子裡很急的人,過去行程的調動常常讓他很焦慮,但他現在翻開行程表一看,有空白的,有劃叉的,他坦然接受:「你看,下個月的工作坊也取消啊,我覺得很 OK!」沒有出國這件事,在他心裡也成為一種命定的安排。
解封後,Ray 重新開了實體的舞蹈課程。雖然一直有進行線上課程,但 Ray 很想念跟學生在同一個空間跳舞的真實感。他並不預期這件事一定會成功,他說自己很需要時間,相信學生也需要。最後,課程因為報名人數不足而取消,這個結局他並不意外。
畢竟學生來自四面八方,教室也是密閉空間,他坦言:「即便口罩戴緊,我還是會有點擔心。這是一個必經的過程。」
降級後過去靠教課為收入的舞者,似乎都處於試水溫的階段,觀望、試探學生和自己的安全感。
只是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算是真正安全的狀態,也讓他偶爾焦心:「內心滿掙扎的,如果防疫做好,我們是不是可以開課,是不是可以做想做的事?可能講起來有點不負責任,但會不會是我們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對?」
剛開始回台北排練時,Ray 的心情很悶。「我想了很久,可以工作了,為什麼我要心情差。後來我覺得那是一種逃避。」想要逃避外面世界的威脅感,也想延續一種「緩慢」的節奏。一則 BBC 的報導中,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精神病學系教授泰勒斯指出,剛開始人們努力學著如何去喜歡封鎖的情況:靠著建築一個安全窩,也就是避風港,讓情況還可以忍受。
但他說:「諷刺的是,這反而會在將來帶來問題,因為人們會太喜愛封鎖的情況,對於將要離開家,回到戶外而感到憂心。」
這似乎是大部分的人都有感的, Fly 也不例外。
懷疑,我真的需要社交嗎?
慈善機構「英國焦慮症協會」執行長利德貝特表示,在疫情之後人們也許會對好一陣子沒有做的事情失去信心,例如去需要面對面的工作會議,或搭乘擁擠的公共交通運輸工具。他說:「對有些人來說,除了擔憂會在這些場合感染風險之外,其實在疫情前,去這些場所就可能早就讓他們備感壓力或焦慮了。」 Fly 正是如此。
解封看似是「開放」了,卻讓許多人卻步。Fly 則聯想起自己跳舞的開始,「我突然覺得,會不會我選擇跳舞,是因為我有社交障礙?」
「我趁這段時間去消化,現在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追溯童年,阿嬤和厝邊隔壁隨時「開講」,她感覺自己不在現場:「要跟很多人講話的時候,我很常覺得我的靈魂已經變成煙飛走了。」她模仿了化作一縷青煙的樣子,很舞蹈。
Fly 自己成團後,身邊響起各種聲音。「很多人會告訴我,一定要做到什麼程度才會被看到、被喜歡,要人緣好、要有人脈。可是這對我來說,真的好難。」其實很疲倦,但又被社交的速度帶著往前滾,直到遇到疫情。
她重組自己,發現不一定要達到社會的要求,也可以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像身體,你的身體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喜好,那是獨一無二的。而且總有方法。」
她試著讓自己的身心都更穩定,降級後要接觸到實體的人,面對各種改變的時候,不會覺得煩,不被外在狀態影響。「你會知道,自己是有那個能力去調整的,找到一個對自己來說最平衡的點,亂了,就設法回來。」
Fly 發現一招穩定身心的方法——擁抱家裡的狗狗。「疫情後我很需要牠們陪伴,需要一點安心感的時候,我會抱牠們睡一下。牠們就是穩定跟能量。」
疫情期間, Fly 在大學裡帶一群非舞蹈科班學生做肢體開發。課程後半改為視訊授課。血氣方剛的大學生被迫關在家裡,在自己的空間動身體。結果出乎意料地好。
「變化很明顯,當在家裡獨處,他們面對自己的身體是比較安靜跟相信的。」
雖然少了人與人竄流的狀態,空間也受到限制,但同時也把對外觀看的眼睛,轉向自己。「不去比較自己跟別人的落差,而是回到專注自己的身體變化。」除此之外,Fly 還開了線上免費課程,累積 36 堂。「我只是很單純的想和大家一起動身體。」
她說居家工作者很容易總是坐著,坐久了開始腰痛背痛,下腹下肢腫脹。「但因為不達痛的程度,你不一定會去處理它。」可是時間一長,一定會不舒服,累積下來,心情就會不好,焦慮、不安、萎靡,有一點像慢性疲勞。「你會很累,很不舒服,但找不到理由。」
身心相連,如果在疫情期間感覺焦慮、煩躁,那你願不願意回頭面對自己的身體去覺察?「我發現很多人是,我知道我有這個問題,但我不願意去做那種犧牲,那個犧牲可能是我必須要安靜十分鐘。」
Fly 說,那個犧牲或許從來都不是難事。她陪著學員們試著找到安靜的方法,直到降級。
未知,可是你不期待變化嗎?
今年 Fly 本來有一個跟法國合作的製作,但因為疫情與諸多不定,最後沒有參與,選擇了同一個檔期在台中的演出。結果是台中演出取消了,那個沒參與的法國製作運行中。
她就這樣空了許久。「我有時候會想,我當初做的這個決定好不好?」在疫情期間,選擇、決定變得很困難,好不容易決定了又被更動的無力感很多。被打壞的常軌,反反覆覆變動,十分磨人。
降為二級後,很多急迫性的需求都明顯地出現了, Fly 形容地很精確:「好像那個水閘打開,所有事情都要轟——地衝到你面前。」
不確定感沒有因為降級而減輕,要面對的選擇和變化更多了。許多人會忍不住拿著一把尺去丈量,過去有什麼、現在失去什麼、好希望可以做到像以前那樣⋯⋯「可是你不期待變化嗎?」她反問。
原本以為降級後就可以重拾的生活,仍好像失去了好些部分,無法回到過去恣意揮霍自由。但其實,「改變」本來就存在,這可能更是個機會,讓我們練習在變化下仍能大口呼吸?
「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啊,就像身體二十歲可以做到的事,四十歲可能做不到了。」Fly 撫著胸口,像在和身體說話。每一個身體的當下,都有它可以展現的能量,不會只有失去,改變中也會有獲得。「要跟每一個階段的自己、時態,一起變動。」對 Fly 來說,最重要的是:「你願意覺察,然後改變嗎?」
Fly 覺得,如果當時接了和法國合作的製作,現在的她恐怕是很不一樣的狀態。「但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不錯啊。」
答案是:可以
這些舞者都有一個共同點,無論他們個性如何、與人距離如何,當他們身為「舞者」的時候,就不害怕陌生人。
Po 在升三級前有過戴著口罩和陌生人跳舞的經驗。「整個口罩都濕透了,我根本無法呼吸,可是你知道嗎?你會看到那個被你牽著的人,他口罩之上的眼睛在發光,他們也渴望被接觸,想要舞蹈。」
回到劇場排練的 Ray 和小桔說身體已經有舞台的記憶了,當站上舞台,身體會很自然的恢復原廠設定,沒有病毒的恐懼會流進來影響他們的狀態。
「可是我現在坐捷運,是會把椅子噴滿酒精才坐下來的,回到家一定是消毒、脫光、洗澡。」褪下舞者身份,要和陌生人近身接觸,還要一些些時間。「信任感吧,我們長時間把外面當作威脅,現在需要時間,重拾信任。相信自己可以。」
Fly 這樣說,然後轉身,回去抱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