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害怕電影,因為電影沒有那麼強大──婁燁《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拍給電影之死
不要害怕電影!電影沒那麼可怕,也沒那麼重要。如果一個國家、一個政體,因為電影而感到恐懼,那絕對不是因為電影太強,而是因為他們自己太脆弱了。
這或許是婁燁流傳最廣的一段話。
2012 年,婁燁的《浮城謎事》在中國上映,是他繼 2003 年的《紫蝴蝶》之後,經過長達 5 年的禁拍令,終於再有作品登上中國院線。但解禁不代表就此自由,反而是婁燁與中國廣電總局的鬥爭重新開始:刪減、修改,沒有標準的標準,讓婁燁選擇在個人微博帳號上,連載電影所有的審查訊息,作為對抗。
這是婁燁當時在微博上的其中一篇文字——但,毫無意外,這篇微博最終遭到刪除。
在《浮城謎事》之後,《推拿》、《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蘭心大劇院》,婁燁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夠在中國上映,即使審查刪減依舊,但終究拍出來,也放出來了。
直到《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當《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在 2024 年的坎城影展首映,電影的疫情題材與內容傳回中國網路引發討論,影片在豆瓣的條目隨即遭到刪除,形同封殺。電影終究是可畏的。
恰恰諷刺的是,婁燁拍《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展現的反而電影在威權審查制度下的失能,中國政府的維穩鐵拳最應該害怕的,已經不再是電影了。
沒那麼有力量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開場,一位導演和工作人員打開了一台塵封十年的電腦,喚出十年前未完成的電影片段,隨後找來當年的演員和團隊重新聚首,想要完成這部未竟的電影。
電影披著偽紀錄片的外皮,虛實交錯,實的是影片裡出現的攝影師,是婁燁長期合作的親密夥伴曾劍,而被召回的演員,則是多次在婁燁電影裡擔任男主角的秦昊——虛的是,在這裡他的名字是江誠,那是秦昊在《春風沉醉的夜晚》裡的名字。
而轉過頭,電腦螢幕上播放的畫面,正是 2009 年的《春風沉醉的夜晚》。
這顯然是婁燁留下暗示的選擇——2006 年,婁燁的《頤和園》先是在送交廣電總局時兩度遭到拒絕,而後他在電影尚未取得龍標的情況下參加坎城影展,違反中國當局規定,因此連同製片人耐安,兩人被處罰 5 年內禁止拍攝電影。(此前一次未獲審查參展被禁拍,是 2000 年的《蘇州河》。)
《春風沉醉的夜晚》是婁燁在這 5 年的禁拍期間裡第一部完成的電影,以偷拍的方式在南京拍攝完成。這時的電影仍是有力量的,儘管拍片重重阻礙,但總有突圍的方法。
也因此,當婁燁帶著《春風沉醉的夜晚》重回坎城時有感而發,仍然掙扎喊話:
感謝大家的支持和關心,但是請原諒,我不想在這裡回答太多關於禁拍的問題,原因是我認為對於一個國家和地區來說,禁止自己的電影導演工作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另外,我想把時間留給電影本身的討論,我想今天我在這裡已經是對禁拍最好的回答。所以,關於禁拍我只想說兩點:
我希望能夠盡快解除對我和我的製片人耐安的禁拍處罰。
我希望在中國的電影審查制度改變之前,首先凍結《電影審查條例》中的第 7 章第 64 款的禁止導演和電影人工作的條款。這意味著以後不再對任何電影導演、製片人、演員及其他電影人進行禁止工作的處罰,因為它是違背中國憲法的。我希望從現在開始,我希望我是中國最後一個被禁止拍電影的導演。
——2009 年 9 月 14 日,婁燁於《春風沉醉的夜晚》坎城新聞發佈會
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裡的台詞設計,也刻意呼應了禁拍往事:秦昊飾演的江誠質問導演,「拍出這個片大家都看不到。」「你這個片子肯定過不了,圖啥?」指向的不只是片裡顯而易見的同性戀劇情,當然也有婁燁與審查的鬥爭血淚。
但彼時是 2009 年,電影裡起始的時間是 2019 年,十年過去,婁燁每一次的公開發言,幾乎都和審查脫不了關係。《推拿》上映時他說,「電影審查委員會的都是盲人,而且不管中國市場多繁榮,本質上管理還處在黑暗中。」《蘭心大劇院》的專訪裡同樣充滿無奈:「如果說《風雨雲》是近幾年審查麻煩最多的一部,《蘭心》就是審查最順利的一部了。但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審查就是審查。」
2018 年《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參加金馬時,婁燁在《報導者》的訪問裡回應了那句「不要害怕電影」:「電影其實可能沒有我們認為的那樣有力量,所以我曾經說過,不要害怕電影!」
沒那麼有力量——當然不是電影失去了力量。讓電影不再值得害怕的,從來都是極權中國。
電影無用
都說婁燁總是拍禁片,那指的是題材、是劇情是台詞,從天安門事件到同性戀到暴力遷村官商勾結。但《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前所未見地,是婁燁拍出了電影被極權限制、被失能的過程。
當劇組終於在 2019 年底集結補拍,即將殺青的前幾日,2020 年春節前爆發的疫情打斷了收尾在即的拍攝計劃。表面上看來摧毀電影的是疫情,那是中國三年疫情的真實寫照,當中卻又處處隱喻反射,直指的並非病毒,而是封控手段背後的極權。
電影徹底失能的那一刻,是在旅館因為出現疫情案例而遭到封鎖禁止進出,住客與旅館工作人員發生衝突;以及江誠嘗試從後門突圍,與保全人員扭打起來,旅館工作人員伸手擋掉眼前拍攝的攝影機。
他們說,「別拍了。」隨後所有人都被關回各自的房間,攝影機從此無用武之地。
曾經婁燁用電影見證趕赴天安門廣場的大學生車隊、抗議冼村拆遷的警民對峙,但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裡,以電影記錄真實不再可能。
而所謂不可能,不只發生在婁燁身上。2022 年,以中國貧困農村為題材的《隱入塵煙》在口碑及票房高點,無預警在戲院和各串流平台上下架;2023 年,記錄中國非法代孕及女性勞動困境的《石門》,連在中國本地要上映都無法。更別提那些更多的紀錄片:《青春》《迷航》《沉默呼吸》⋯⋯。
曾經這些電影或許不能播,但尚且還能拍,然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背後要傳達的是,要製作一部不符合於主旋律樣板戲、包藏有毒思想、有害維穩需求的電影,如今甚至連拍都無法拍。
婁燁曾經說過的一段話,「在拍一部影片之前,我總會問自己:『為什麼要去拍這部電影?』記得 2004 年準備拍《頤和園》的時候,我給自己的回答是:『拍吧,不然就忘了。』」
但現在,電影無法拍了。一切注定被遺忘。
手機的游擊
在記錄與傳遞真實的面前,電影的失效,是一整代中國電影人正在面臨的困境。而困境中唯一仍然保有記錄的力量的,是所有人手上的手機。
而電影一開頭,手機就在場了。
當導演和工作人員們搬出舊電腦嘗試開機,一旁有人在用手機記錄;當劇組成員在旅館中低聲討論外頭局勢未明的疫情,其中一人說「你看一下」,看的不是官方一片太平的新聞聯播,而是來自網路上真實的手機影像紀錄;而當旅館衝突爆發,攝影機被擋下時,只能仰賴機動性更高的手機捕捉現場。
也是在此時,電影畫面開始出現手機影像及分割鏡頭。電影正在退位,讓給尚且還能肩負記錄真實的手機。
電影退位,連帶著導演也退位。封鎖開始,片中飾演導演的毛曉睿(當然,在電影裡是婁燁本人的化身)透過手機對各房間裡的劇組人員傳遞訊息:「沒事的時候就用手機拍點東西,還有網上的視頻也都保存一下。」連導演也知曉此時電影已經失效,還能冀望保存真相的,只剩下手裡的手機。
接著電影後半段,是大量的手機影像拼貼,從電影角色彼此的視訊畫面,到疫情期間中國網路上各種流傳的真實影片和短影音——許多中國觀眾在看過電影之後說,那些片段是會引發回憶創傷的:喪母追著救護車跑的女孩、吹哨者李文亮離世、方艙醫院集體救治、解封後上街痛哭失聲的女子。封城期間的人們在家裡苦中作樂的抖音影片,對應困在旅館裡的劇組只能透過雲端連結狂歡,若是妄想跨出封鎖,鐵拳隨後就跟上。
片中一幕,江誠打開手機搜尋疫情消息,螢幕上跳出的第一則條目是,「疫情期間的造謠者們」——在一切真相都被以「造謠」名之的年代,人們只能以碎片式、游擊式地以手機影像進行抗爭。
因而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裡,婁燁的目標並不僅只是緬懷疫情犧牲者,或是批判中國官方的抗疫政策,而是以疫情為外衣,內裡直指中國的電影審查讓電影集體消亡,情節上或許不比《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或《頤和園》的直接暴烈,內裡的批判力道卻更加尖銳。
用一部電影來承認電影的無力,把位置讓給手機影像,那是婁燁的勇氣。用一部電影直視扭曲的中國電影審查如何殺死電影,那也是婁燁的勇氣。
電影裡放進了李文亮過世後,武漢城內有小號手吹奏起〈安魂曲〉的手機影像紀錄。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本身,其實就是獻給威權體制裡,電影和電影人的安魂曲。
黃昏
手機還保有記錄與反抗的能量,但威權的腳步始終如影隨行:當有了戲劇之後,他們學會演樣板戲、當有了電影之後,他們學會拍主旋律、而當手機裡開始流傳疫情的真實影像,他們也學會了製造正能量短視頻。
所謂正能量,是方艙醫院裡的病患和醫師在〈火紅的薩日朗〉的抖音歌聲中一起跳舞,連在隔離也要裝出一片歌舞昇平;也是小女孩對著身穿白色防護衣的防疫工作人員(大白)敬禮感謝,背景配上溫馨甜美的童聲「送給你小星星/送你花一朵/你在我生命中/太多的感動」。
婁燁在電影中突兀地塞進這兩段正能量短視頻,姿態並非妥協或強制溫情,更像是對真相與謊言的警醒——
〈火紅的薩日朗〉後的下一秒,緊接的是新疆烏魯木齊防疫期間的火災,10 死 9 傷,上海人民齊聚烏魯木齊中路抗議,那才是事實。〈聽我說謝謝你〉之後,則是民眾與大白對抗的畫面,不滿嚴格防疫政策的人民推倒核酸檢驗亭、追打大白,那才是事實。
婁燁還是那個婁燁。不是「送給你小星星/送你花一朵」的婁燁,而是〈黃昏〉的婁燁。
他龐大的身軀壓垮了多少初生的純良
他曾有的靈魂矗立在遠方冷漠地觀望
他費力塑造的繁華成為裝扮陰暗面的假象
他毀掉的美好在不久的將來變成了瘋狂
你終其一生想到理由去熱愛腳下的土地
他為其定義的偉大對你有什麼意義
你所能做的只是在奔跑中保護好你自己
你想要感受到他愛你 願他別去傷害你——李志、邵夷貝〈黃昏〉
伴隨著〈黃昏〉的歌聲的,是電影裡導演的口白:「我以為我們會很快完成電影⋯⋯」但這終究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關於疫情,手機拍下來的,電影永遠無法完成。大銀幕上最後的手機影像拼貼,收在了群眾在公路上圍打大白的畫面,接著鏡頭一轉,剪接室的螢幕上放的不是任何電影的片段,而是這段手機影像。
極權中國讓電影死亡,而我們無能為力。
電影最後再一次唱了〈黃昏〉。然而下一秒,〈火紅的薩日朗〉循環洗腦的歌詞旋律又再響起——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不管是電影或手機影像,它們從來都不強大。真相其實是那麼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