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夢遊之城|我被困在這裡了,你看不出來嗎?
多久沒見 R 了呢?陌生的地址,遙遠的山屋。一個小屋,那麼儉樸,活下去或者不容易,卻也很容易。非活不可那種容易。生命深層的執拗,你拿那個一點辦法也沒有。
抵達 R 家。剛釣了條肥美的魚,真高興你來了。R 說。R 開始忙進忙出,為了一條大魚。我想幫忙,他不允許我插手。我遷就著窗外射進的光線,變換著位置,有一搭沒一搭和 R 聊著,一邊端詳著 R 畫架上未完成的畫作。我想辨認,這幅作品究竟用怎樣的方式在進展,似乎每次都比上一次添了幾筆,又似乎由層疊隱去地變得更少、更初始。
就著畫,像在爬梳什麼,其實也只是打發時間,或說,真那麼當一回事地去看它,只會讓我自己更困惑。R 說,卻不鬆口關於這張畫的更多事,也許他不想誤導我,讓我以為這真是什麼他在進行的大事,但也也許,這張畫確實是件什麼事。屋子裡空蕩蕩的,說得上能組裝成一個人生活內裡的,就只有這個角落:畫架、畫一半的圖、新新舊舊的紙、散了一地的油彩。灰撲撲的小屋,被這麼點上幾筆,有了些生氣。
R 並不刻意隱匿什麼,在整份毫無熱衷的氣質裡,更多是疲憊。像是這一切都是他非得去做、而他也順從地做了的,但所有事情的意義就在最表面,如同我看見的那樣,沒有更多了。比如,這端上桌的魚,仍蒸氣騰騰呢,也沒有更多的情緒。不過,R 應該還是真的很高興有我到來,我的陪伴。每一次他的笑,都新鮮真摯。
跳過寒暄,R 穿過每一筆細節地數著說著他在這生活裡的感覺。生活,空無一事、空無一物,卻是這樣地活著,尤其充滿情緒。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R 語氣中有氣餒。
每天,我醒來的時候,陽光是靡麗的金色,一天這麼開始,攔也攔不住的。他說。你別笑,我是認真的。他說。我有時會在露台上待上很久很久,但同樣有很多時候,我會想要走出那片圍籬。R 示意了一個方向,我往那裡看去,那其實只是些歪歪倒倒的小木柵。
彷彿我無法控制我自己似的,我會開始一整套的勞動,屋內、屋外,全部都做完,才會停下來。我弄不清楚我是否需要這些勞動的結果?我是否需要事物清潔整齊?我是否需要完整的烹調和用餐儀式?R 說。但另一方面,我又盡可能不要思考,我有點覺得,任何一點起心動念,都會在這個屋子造成纏繞。
你的意思是,有什麼新的念頭出現,就會牽扯地綁入這個屋子當中嗎?這樣不其實應該是好的嗎?像是一個形變的可能,像是揭示一個出口?我忍不住打岔。
不,剛好相反。我認為這些念頭,都是原本已經準備好要被催生的,精準一點說,它們都暗中驅動、敦促了它們自己之被催生。是以,只要我真的把這些念頭當一回事、讓它們正式進入我的想法甚至行動中,那個它們原本所在的黑暗之海,就也會因為這種類似授權的動作,有更大的進佔。也就是說,如果原本這個生活是被一串儀式環節的東西給勾勒出來,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黑暗之海,則會補足所有空隙。R 說。
到底是哪裡來的糾結?我迷濛地問。
你還看不懂嗎?R 說。我離不開這裡。不!不是任何形上的、隱喻的意涵,我試過了所有方法,但都沒有辦法。我被困在這裡了!你看不出來嗎?
離不開的意思是什麼呢?如果被困在某種恐懼或失望裡,就此截斷了人生的展開,那確實也不是形上或隱喻啊,你說的是這個嗎?我問。
離不開的意思是什麼呢?你被什麼東西困在這裡呢?我問 R。
有時我恍惚地感覺我已經這麼樣問過了,而每次問,背後心緒都有一點點位移。不是關於這個提問的千頭萬緒,而是每次我想這樣問 R 時,總是同一時間就疊上了他之於這個問題的各種表情,為難、無所謂、耐煩、不耐煩。而我也會在同一刻,懊惱我的提問,但話都剛好已說出口,R 的表情也隨即展現,我會在原地看到整個包裹好的東西。
【夢遊之城】
很多場景。無論我們可以做出如何的詮釋或編派,
我在電影裡看過太多的夢,多到以為那是我做的。
現在。這裡。全部。都是你自己的。
【黃以曦】
作家,影評人,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