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夢遊之城|瘟疫的劇本:我在裡面建立生存的感覺
「瘟疫的日子,已經過膩了,可以要別的劇本了嗎?」
「還可以選的喔哈哈哈⋯⋯」
網路那端的訊息似乎未完成,但我等了一會沒有結果,就也只好關上電腦。
我知道幾個月後,今天的一切會像一場夢,如果是這樣,此刻正是身在夢中。我們什麼時候曾經這樣呢?在夢中清醒著,其實也就是醒不過來的夢。時間像被詛咒一樣自動展延。我睜大眼睛,凝視每個細節,追究一切轉折與邊緣?
夢的邊緣到底在哪裡呢?
看過多少電影啊,各種版本的世界末日,最寫實的,最狂想的,外星人佔領,原子彈互拋,怪獸從地底或叢林深處闖進⋯⋯。但原來都不是呢。此時的一切,仍像原來的那樣,只是當鏡頭橫搖,所有的什麼,將靜靜消失在邊線上。無法倒轉。
一個多月前,有種新的病毒出現。時間還很短,還不確定這怪病在更長時間裡的意義,但無論病毒有什麼更高能耐,總之它是會傳染的。這個傳染,有很多層意義。有人病倒了,有人沒症狀,而後者並不比前者不恐怖。漸漸它成為一種訊息與精神上的傳染。然後這世界搖搖欲墜,全部陷入恐慌。
流竄的影像,潮浪的耳語,我在這裡面慢慢建立起某種特定的生存的感覺。
一切都是不值得的。跌倒了為什麼還要站起來?殺不死我的或許讓我更強悍,可那又怎麼樣?當被推向下一個瀕死,我將再度倖存,得繼續看這一切更多更多⋯⋯諸如此類。我建立著不是此刻就無法獲得的感覺。
我環看書架,上頭載滿談論人類文明的書,文明的起源、文明的本質、文明的轉折、文明的悖論、文明的未來或消亡,樂觀或悲觀,耙梳分析或開闊深邃的瞭望。可在此刻,這書牆顯得嘲弄又悲哀。因為它們沒有對也沒有錯,無法對也無法錯。
因為當那個某個日子到來,你只會有兩種樣子。一種,是順隨地恐慌直到瘋狂,血流成河,河面暴漲,你在裡頭慢慢滅頂。一種,是失去所有感覺,無論那是自我保護的安全裝置,又或者你真的冷靜清明;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一幅限縮、狹窄的景象。
我為何要讀這些書?什麼文明?我為什麼渴望這種巨大跨度的東西?收束歷史的視野?由此了解整體性世界?for what?當日常熱熱鬧鬧,當散落的小小尺度的生活都沸騰豐滿時,我選擇安靜待在角落,一頁一頁讀,一頁一頁寫,為「全部的世界」做好準備。
而此刻,正是那個「全部的世界」。可眼前的景象和我做的準備,有什麼關係?
此刻。所有東西被碾得很平、很平。恐慌不是憂鬱、不是憤怒,甚至也不是恐懼,那是一種關於毀滅的恍惚。但什麼是毀滅?現實的傷害已然造成,很深很深,可連著那些傷害應有的情緒卻無法成形。像是不知名的病毒,噬虐的比起哪個身體器官,更是精神。我們的精神變得均質,整片蔓延的灰白。變成薄片,支撐連結的生命力已消逝,物質不慢也不快地崩散,斑駁的粉末。
像無所謂要再使力的花苞。你端詳著絕無異樣。但你一碰她,粉嫩細滑得像春天的花瓣,亂七八糟掉了一地。而最讓我傷心的,比起花的凋謝、花終有凋謝,更是我竟對此一無所知。我殷勤地每日剪枝換水,我甚至對她說話。但當她鬆手了、她將自己送給深淵。我對此一無所知。
所有東西被碾得很平、很平,地平線那麼平。我親眼看著我的世界,我的文明,就這樣少掉一個維度。
窗外的樹仍挺得直直的,盎然的新綠,那種天真讓我不忍。街道、房屋仍在那裡,隨光遞移,被染上一種充滿自信又寬容的金色。我用力看,像是由此就可以破除幻覺,一切其實都好好的。像是由此就可以陷入幻覺,一切其實都好好的。四月是最溫柔的月份。
無論是最幽微的傷感,或致命的木然,僅僅四十個日子,我已被刻鏤,成為另一個人。將帶著只有親身度過這些時光才能有的皺褶、蜷縮、傷口、死亡,在未來的日子裡看事情。
記憶是重要的,而且無法傳遞,任何格式的語言都無法。所以我們將記憶取出,植入給指定的人,每個世代都必須有人被植入這個記憶。無法用來預防什麼、解決什麼,卻是對於文明的一種努力。無論是否真有那個整體的東西,我們仍期望確實的累積——把一個凝重的眼光,帶到遠方,永遠不要忘記。
他們的意思是,就是這個記憶。永遠不要忘記。
那場瘟疫後來怎麼了?我不知道,因為我被指定植入的是這階段的記憶。我將盡可能寫下一些字句,它們無法成為任何情境的備忘錄,卻會是下個世代承載這個記憶的人一些可用的隱喻。
有時,我會想像那個擁有這個原始記憶的人,比起我,他是否更絕望?又或者,事實上並不真的存在所謂擁有原始記憶的人?而是像那整落整落書頁裡反覆吟唱的,某個文明輪廓,先驗地框架,形式即內容,一切都在那裡,也只有那麼多。
【夢遊之城】
很多場景。無論我們可以做出如何的詮釋或編派,
我在電影裡看過太多的夢,多到以為那是我做的。
現在。這裡。全部。都是你自己的。
【黃以曦】
作家,影評人,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