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稍微危險一點的設計——專訪設計師楊士慶:我的設計裡,都有我
他最近在找適合當工作室的空間,但還沒看到喜歡的,因為台北租金真貴。想找稍微裝潢過的,又想找在方便客戶抵達的中正區,要便宜當然不容易。不過,朋友們也說慢慢來,畢竟設計師只要一台電腦就能到處工作──這一點,他倒是親身驗證過了。某個案子為了在視覺裡加入自己偏好的影印機實印質感,他跑到住處樓下的 7-11 用超商的影印機搞了一整天,在座位區瘋狂撕紙、拼貼,然後再印。「就一直請店員幫我開列印。因為我家沒有影印機啊。」
前幾年他在誠品做設計正職,但閒暇時也自己接案,說是為了練功。他練功的方法像無數次地敲門:每次會議,他都提兩三組提案,一組「安全」的,其他組「稍微危險一點」。誠品每次都選了最安全的那個,他也不介意。他說,給多一點想法,這是他身為設計師至少可以服務到的。
2019 年 1 月,他接受《MILK X》專訪,提到每當有人叫他設計師,他都會羞怯地反駁:「我不太像平面設計者,對我來說,我更像一個正在做平面設計的藝術工作者。」兩者差別在哪?他說人們總是覺得設計師是在服務他人、以做出業主期望的東西為最高目標。但他,想要讓大家在每個作品裡都可以察覺到「身為設計師的楊士慶」想要表達的概念。
「有些比較抽象、比較藝術性的表現,觀者可能不能理解。但我覺得有時候,『不能理解』會有更多想像空間。」
這樣說來,豈不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不服務業主,一方面卻又體貼到家、每個案子做三種提案給人家選?他笑說也沒有那麼體貼啦,「每次客戶選了安全提案,我就會跟他們說『呃可是這個提案超級無聊的欸。』」
等等、這豈不是明著嗆客戶品味差嗎?
「不會啦,每次接案,我都會盡可能去了解客戶,他們都跟我變成不錯的朋友,不那麼侷限在業主和設計師之間的關係。所以,這些話都可以很自然地說出來。」
眼前的楊士慶笑得很放心,大概真像他說的一樣沒有因而得罪過誰。聽著聽著有點武俠,職場雞湯書裡寫的那些江湖險惡,於他如清風拂體。這樣一想,他還真有點像故事裡初出道的少年,有時候因真誠而無災無難,有時候也因未明險惡而得以真誠。
趣味,對慣性的挑釁
爸媽不認同,但他很早就想要走藝術這行。國一就對美術非常有興趣,老師勸他考美術班念廣吿設計。到了高中真的讀了廣設科,身邊其他同學多少還有拚學科,他卻完完全全只為創作而活了。幾乎每個禮拜,他從新竹到台北看展覽,蒐集各式各樣的 DM,回到家還臨摹那些 DM、照做出一樣的稿子。三年下來,他的作品集比誰都好,然後,理所當然的,成績比誰都爛。
他也在學科上努力過,但對他而言,成績不是可以掌控的。就算很努力去學,也沒有辦法等量地得到分數上的回報。可是繪畫可以。升大學前夕,他索性把所有心力都放在製作作品集上。
許多大學向他表明不希望收到這樣的學生,這還算好;更有甚者,某些大學會直接問他:你的作品那麼好,可是你成績那麼差,你的作品是不是請別人做的?
某天一位教授打電話來,一樣先是稱讚作品,一樣問他是不是背後有槍手。楊士慶只能老實回答:我的作品集都是我自己創作的。電話那頭,對方說好,他決定讓楊士慶進學校就讀,但也挑明了說,如果入學之後發現楊士慶的能力和作品集不相符,他會想盡辦法讓他退學。
楊士慶是這樣進了自己當時的第一志願崑山科大。
電話裡的那位教授,後來成了大學生涯中最栽培楊士慶的貴人,常會拉他一起執行設計案。楊士慶也因此在大一就接觸業界,早早涉足這片武林。
「原本我還是以繪畫為主,不知道怎麼把繪畫結合到設計。但是因為有那個老師,訓練我把藝術創作和設計做結合。所以大家現在看到的作品裡面,才會有那些很手繪、很抽象的線條。」
少年得奇遇,師父授心訣。楊士慶的設計風格的養成從這裡開始。
他的作品中,常有一種童趣,尤其在線條與字符上,以頗具玩心、刻意潦草的手法來表現破格。這樣的特徵,在他為詩人徐珮芬設計的《夜行性動物》詩集、林宥嘉〈少女〉單曲視覺都可以見得。如果要收束他的設計本質,他說或許是「趣味性」:把一些自己覺得無聊的東西,變得好像很有趣。
進一步探究這種有趣,其實是一種不願意以已經習慣的、已經證實可行的方法來做事的執著:
「最近做田亞霍的專輯,他給別人的印象是比較主流的藝人,但他當時希望能夠轉型為創作型歌手,我就會思考要怎麼讓這整張專輯傳達這件事。後來就找了鐵片和螺帽,把唱片和歌詞頁鎖在上面。這不是一般唱片的包裝方法,加入了一點生活中的媒材,希望讓人可以感受到這張專輯的概念。」
類似這樣對慣常做法的挑釁,在楊士慶的作品中時常可見。前陣子為歌手鼓鼓呂思緯所設計的專輯《蟲洞》包裝,封面整片打洞。他說服了好久才讓唱片公司願意不放歌手的照片在上頭。
身為設計師,做這樣商業性較強的案子,還是感受得到包袱。歌手的照片不只要出現在封面、還一定要是「漂亮」的照片。在業界打滾久,楊士慶心裡知道這些潛規則,但自己心中藝術家的那一半並不願意如此輕易地服膺世道。
「我就會試著告訴他們,既然大家都照著這些規則做,那有天忽然看到一個不這麼做的作品,不就會很驚豔嗎?」
「我很喜歡那些沒有經過學術的、很不經意的、沒有被收編的東西。每次看到小孩子畫的插畫我都會覺得那些東西好天真好可愛。我會去思考,這些小孩子在繪畫的時候,是怎麼樣去思考他們畫出來的東西。有些時候在做手寫字和插畫,我還會故意學他們把筆拿得很高來畫。」
雖然因為接案頻率的增加,繪畫執行上慢慢從手繪改為平板電繪,但他一直很喜歡的作畫工具是一支樹枝。也是大學時某位老師把那根樹枝塞在他手裡,說,你要不要試著用樹枝去畫畫?
樹枝蘸了墨,畫出來的線條讓人意想不到。像個大人般達成任務之餘,依然像個孩童般保有一種靈活。江湖待了再久,也不想變成老江湖。原來不只風格上,楊士慶的性子也有點像老頑童。
不仰望大師的時代
有趣,不只為作品呈現,也為了讓自己工作舒服。辭掉正職工作之後,楊士慶習慣工時不固定,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上班,但也隨時不在上班。他不喜歡意識到時限的拘束,也說自己琢磨良久的作品往往沒有比兩個小時趕出來的東西更好。他讓自己保持這種浮動和自由。
「我常常做稿做到一半就出去買東西,因為壓力真的太大了,需要爆買來紓壓。」案子越趕,他越常抓一些很短的時間出門購物。常常一回神自己手上就抱了一台電器。
「我最近買了空氣清淨機。還有一次,做稿的時候想到百貨公司正在周年慶,就出去買了一台吸塵器回家……我家裡明明已經有一台吸塵器了。」
這也是他的武學:「在比較趕的狀態下去做案子,會讓你更能夠把過去所學的東西在這最精華的兩個小時呈現出來。」聽來有點玄,有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意味。他選擇自設工作室,多少也因為不喜歡必須在特定時間交稿的體制。他覺得那樣交出來的東西很多時候不是他自己。
閒來無事,他靠亂逛來吸收靈感。現實中逛跳蚤市場,線上世界裡逛 IG,tag 連來連去,他靠著四處亂走、恣意逍遙地擴張自己的地圖。比起精緻,他更愛ㄎㄧㄤ,比起網紅,他更愛素人。秀出最近流連忘返的帳號,迎面而來幾張屁股照片,他卻興奮地盯著人猛問:不覺得很酷嗎?
他認為,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是由好幾個大師來支撐一套榜樣的時代,而是在路邊隨時冒出一堆各具特色的人物。學習的目光不再只對著高手,而是要自己去發現整個時代前頭冒出的犄角,集體的、隨機的不經意元素。
遊走民間、橫行市井,又能從街巷中廣納百川、異軍突起。啊,原來是丐幫啊。
他也曾蒐集朋友吃過的食物包裝、撕破的標籤來做創作。身邊朋友覺得他很無聊很怪,他還是自顧自幫那些被當成垃圾的東西拍照、作畫。
原來還真的是丐幫啊。
說自己是工作狂,其實是萬事萬物都被他當成工作的一部份了。「為什麼我希望可以讓案子變有趣?因為當我讓每個案子都很有趣的時候,這件事情就變成我喜歡的事情了。當我很喜歡我的工作,就不會有壓力。」努力想把工作變得有趣,過程看起來反而像全心全意了。
這麼說來,不亂逛的時候他其實是個設計宅。「真的!我還滿宅的,而且我很尬,不會主動去認識別人。我的社交滿有問題的,不知道要怎麼和別人交談。」明明剛剛一路侃侃而談的他這樣說,也許意思是他並不擅長聊設計以外的話題。問他,滿分十分,他想被別人理解的程度大概幾分?
「七分吧。」
「七分很高欸。」
「我還是會需要啊,也不能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面。如果要讓自己的東西被更多人看見,還是要讓大家理解自己在幹嘛才行。」
看不見的規矩,作為一種義氣
這樣說話的他又是個大人了。在業界多年,他還是習得不少小規矩。雖然作品視覺大部份是「滿」的,顏色和構圖上也有一種張牙舞爪、破壞的氣質,然而比起部份設計師在破格時幾乎可以放棄字符被理解的這件事,楊士慶的作品裡的字或線條再亂,卻仍隱然有某種秩序。偶爾做拼貼,素材壓到文字,他甚至會刻意將文字重複擺放、藉此讓讀者能自行把意義互相補足。這種裁切的有序,似乎是他有意在控制作品中混亂的限度。
「可能因為和很多業主合作,讓我不自覺會去注意這件事吧。不能讓人完全不懂。」是不自覺的嗎?他說他也不曉得,有時業主願意讓他嘗試新手法,他就覺得要報答人家、自己也應該做一些達到業主要求的事。他把對方當成避免自己太瘋的安全繩。慢慢地,那繩子即使不存在、也存在於那裡了。
有人勸他這樣工作下去不行,該下班就要下班,他卻說他不想造成大家的不方便,「客戶三更半夜傳訊息來說這個東西要修改,我可能已經躺在床上要睡了,但我會爬起來修改。」
問他身體難道不累?他又說了一次:不會。因為我很喜歡我的工作。
太過好奇這種在混亂與破格之間、背景般的秩序。一問才知道原來他的偶像是聶永真──高中時他帶回家臨摹的那些 DM,其實就是聶永真。
「我會去看他的作品,去看他的每一個編排,回家照著他的模板去做類似的排版。一直到後來,我知道他會特別去抓一些對位的關係,這一點也一直出現在我的作品當中。我覺得那是一個一直累積下來的習慣動作。」
在追求童趣的背後,有了客戶的目光,有了偶像的骨幹,楊士慶的風格光譜在這之間尋求平衡。去年六月,他設計美秀集團《電火王》專輯,事後訪談提到他認為做設計不是妥協,而是溝通:
「我覺得妥協是,設計師覺得已經沒辦法溝通了,今天就決定在心裡把這個案子當作賺錢的工作、做出一個客戶喜歡的稿子。但我認為設計師不能一開始就已經先認定這個客戶是很難溝通的客戶、而不去溝通,馬上進到一個例行公事的狀態。設計師該有的責任就是要試著去告訴對方設計師的觀點,試著讓他們認同。真的溝通了數次之後不行,才會做出最下下策的提案。但那個前提是,我要先知道自己已經盡力了。」
永遠不當先放棄的那個。簡直是一種義氣。設計師的義氣。
接下來從 50% 開始
工作室的名字已經決定好了,就叫楊士慶。一方面,他希望工作室推出的作品永遠不會讓他不想掛名。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讓他的名字和作品一起讓更多人知道。
父母雖然不同意他走這條路,但也沒阻攔。最近他做了不少唱片設計,爸媽也會問:那你接下來要做誰的專輯啊?是不是我們認識的?偶爾,他們會拿起他的作品,說這個很好看。「老人家嘛,就是會覺得有些東西亮晶晶就很漂亮,或者畫面比較滿比較豐富就會覺得很好。有時候他們看到一些很可愛的圖案,也會說跟我說這個很可愛。」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發覺,心裡一直有一塊自卑。成績不好,親戚之間互相比較兒女成就也看在眼裡。自己是不是讓家人沒有面子?
所謂「想讓自己的名字讓更多人知道」是這個意思。「我一直把這件事情掛在心上,希望自己工作有一些成就,至少讓家人知道我到底在幹什麼。」
如今開工作室,問他覺得人生練功練到幾成,他說 50%。好像還不錯?「也沒有吧?另外那 50% 會花更多時間啊。現在大家可能已經知道我會做這個風格了,但我想要去做另外一個風格,這是更難的。有時候也會覺得現在這個舒適圈就好了,但是不能讓自己沉浸在這個狀態。」
接下來是比較困難的那一半了。不過,他應該還是會抱著他的亂步哲學吧?
因為崇拜聶永真,高中時主動到對方的 Flickr 留言搭訕,聶永真也不藏私,分享了不少業界的事情,鼓勵楊士慶持續走這條路。出道之後,社群上常有人問楊士慶案源怎麼找?其實他也戰戰兢兢。「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想做唱片,結果就接到唱片的案子。一路做到現在,案子都滿穩定的。」向宇宙下單,還準時到貨,哪這麼神奇?
「其實是大學的時候,有天聶永真就說要請我去幫林宥嘉拍照。我跟他說,我真的不會啊,我只有一台傻瓜相機欸?他就說沒關係,你試試看。」
「去拍的時候真的一直發抖,背後站了十幾二十個人、妝髮造型師之類的,我的相機還不能即時看照片,內心就很害怕會不會造成他人困擾。」現在他不接攝影案了,有人來邀約,他就介紹自己認識的攝影師,「我還是想要在我的專業上做努力啦。」自覺攝影不行,然而,也就是那次拍攝,林宥嘉的團隊很滿意照片成果,後來邀請他做《有時 THE GREAT YOGA 有時口的形狀》演唱會專輯包裝。一切從那裡開始。
不對。
或許,早在他在 Flickr 留言給聶永真;又或者,早在他一個人搭著車到台北,手上抓著一張一張 DM 的時候,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