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者我朋友@金旋 EP2|前輩女詩人總把我的詩投到女性詩刊,why?——白潔如〈小螞蟻blues〉
百合花、老王樂隊、鄭興、黃宇寒。再遠一點:脆樂團、詹宇庭⋯⋯曾出現在金旋獎創作組/金旋創作大賞得獎名單上的名字,常常不只出現那麼一次。
2021 年的金旋獎決賽遭遇疫情,從暑假延至初冬,終於又帶我們認識了一群脫穎而出的新創作者。不同於上個十年以電樂器樂團編制為主的參賽者組成,近年來有單刀匹馬配著 backing track 獨唱走天下,也有銅管、弦樂都上陣的爵士大陣仗。今年三位創作大賞得主,邵勸明受安溥啟發,一把吉他彈唱哲學思辨;白潔如來自北京,資深聽團仔寫詩唱爵士;第三象限 khiang 萌陰鬱兼俱,瞪鞋曲風裡還摻點十九兩。
沒聽過他們?別慌,他們才正要開始——
像每次祈願之後
感到宇宙的沐浴,森林的盥洗
一顆小螞蟻和蛋糕的快樂 [受訪者註]
詩是去年冬天,在公車上寫完的。
白潔如的詩是愛的荒野。舵手與北極星、島嶼、森林、暴雨裡的城市,也質問寂寞的夜晚,失去彼此的情人該如何得到幸福。「那個冬天我不能回家,只能一個人在住處,又遭遇了小圈子裡人際上的困難,覺得很 depression。又一個沒有愛的冬天。」
一切在今年柔軟起來。詩作改編的〈小螞蟻blues〉讓她拿下 38 屆金旋獎創作大賞以及最佳作詞人。決賽那晚,白潔如不帶樂手,一人登台,在自己樂隊的鍵盤手製作的 backing track 裡獨唱,很難不被她乾淨的嗓音、爵士曲風所吸引。跟多半參賽者不同,她在台上身姿輕盈,看得出跟舞台相處得不錯。領獎時她似乎早有準備,感言說著說著還說開了:「接下來這句很重要,要好好地說,是我特別準備的 punch line,」觀眾的注意力被她勾引:「因為能被聆聽,所以更願意表達。」說的是她來台灣後的創作心路。
人生也在詩寫好後又一次改變,「我之前暗戀的學弟,突然發消息聯繫我,為他之前消失、說了一些冒犯的話向我道歉——我原也一直忍著沒有刪除他——在他道歉之後,我們就相愛了。他就是我要的那個人。」
白潔如談冬天,多少有點宿命的預感。
為了坦誠
冬天讓白潔如想家。她特別懷念北京機場裡,撲鼻而來,乾燥的空氣味道。但隨即又說,可能只是霾味罷。
台北空氣比北京乾淨,她呼吸不慣,但操起一口明亮的京片子,語速仍然流利。聽她講話像在解壓縮檔,而她也頻頻「失言」,每說一段話,就替我們消音一段:「這是危險發言,不能寫喔。」
寫出來搞不好會被消失——來自中國,白潔如講話總帶著一份求保身的謹慎。她在微博上經營一個粉絲不少的「生活風格帳號」,說是生活風格,其實夾雜文化評論、音樂賞析、美食,但真身是在貼文間穿梭的女性主義。
現實中,她曾擔任過編劇、導演,跟《中國有嘻哈》的團隊合作過節目,被一些十八線情境喜劇挖角當演員,在婚禮、餐廳駐唱過,也寫詩、在她稱「泛文學圈」的領域混過一段時日;來台灣後,讀的是人類學,做文化研究,又跟當時尚未組成春麵樂隊的吉他手葉超、鍵盤手呱呱組「白白小樂隊」,修習爵士樂、打擊,偶爾上場表演還不時摻雜脫口秀助興。認識她之前,又有誰知道那篇針砭「家純屠龍記」、在臉書廣受轉載的文章,亦出自她的半小時的衝動。
今年 27 歲。她有著比年紀更長的履歷。
讓人忍不住調侃,妳會不會做過太多事?
「我也是看到你的訪綱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做了好多事。」她彷彿盯著一面鏡子般思考,又毫無遲疑地接下去:「但我覺得它們都是同一件事。」
她不認為自己在跑道上折轉,只是在做同一件事:坦誠。
什麼是坦誠?她說,做好現階段能做到的事,是對創作誠實,也是對自己誠實。她舉萬能青年旅店去年底備受討論的新作《冀西南林路行》來說:「萬青的文本批判很多事情,比如都市化、比如工業化、比如不公正。第二張專輯睽違十年,大家期待他們繼續做最前方的鬥士,但跟上一張專輯比起來,很多人說他們不夠鋒利了,可我覺得那才是鋒利:他們知道現在要表達到什麼程度,知道那怎麼樣在環境裡做他們自己。那是他們的坦誠。」
想要成為自己啊
白潔如讀出他人的坦誠,也反求諸己:「那我的坦誠在哪裡?」
這份疑惑最早出現在發覺這個社會要求她瘦下來時。
「我從小跟食物關係不太好。上一代的家長會覺得身材比較差的女孩可能會不太順利吧。後來我瘦了三十公斤,瘦到變成可以演電視劇的女孩,卻遇到更多性別阻隔⋯⋯」她丟來眼神,「尤其你知道那些文藝圈老男人,天啊,他們有一個群組,討論這個圈子裡的年輕女孩長得如何。」明明只是想成為創作者,卻受困於先天條件帶來的「創作以外的壓力」。
「我只是想成為我自己怎麼那麼難?」白潔如一句牢騷,道盡她的初心。
「成為自己」是白潔如尚未完成的習作,練習過程中,卻雕刻出她對自我、對本質的敏銳省察,她在「成為自己」這件事上,懂得不斷與他者抗衡——這個「他者」存在各種解讀空間:是政府,是社會風氣,是家庭,是性別。
「我以前在泛詩歌圈的時候,覺得,裡面就是一堆異男,喜歡當 gate keeper 告訴我『妳不配寫詩』 。一些學院派的女性詩人會把我的詩投到女性詩刊上,我寫的是憂鬱症、政治諷刺,她們卻把我的詩歌定義為女性表述。我覺得好奇怪。」比起女性,白潔如更常說自己是糾結的個體,好似身上留有絞纏的繩跡。
她堪堪對「變成別人期待的自己」感到焦慮,到音樂上亦然。白潔如曾抗拒學習樂理,「我以為我學技巧就會影響我的表達,就好像我學了一大堆爵士的特別、厲害的和弦,懂得轉化一些音色,我就變成爵士名伶⋯⋯我其實是聽團仔,我其實想寫民謠,就是那種很素的音樂,我怕自己會變成別人期待的爵士樂手。」
後來她發現這想法是迷思,「我覺得他們其實都通往某一個共同的、你當下的知覺。」她開始在音樂教室學習,發覺這些理論、技巧其實是一種語言,能把情緒翻譯成音樂,讓創作趨近更精確的表述。繞一圈後,視野逐漸清晰,她還是成為自己的路上。
勇敢放鬆
「坦誠」也是她喜歡台灣音樂的理由。
那些年,她人在北京,當駐唱、自由樂手,卻少有創作,那裡環境競爭,敵意被放大,精神的壓迫不允許她長出自己的東西來。「在北京時,我跟幾個朋友自己去租借場地,辦爵士樂沙龍,去找書店、搬設備,面向普通的受眾,而不是那些 fancy fancy 的中產消費場所,」為了撐出一點空間而掙扎是如此累人,「我們先一個 set 是唱歌,中間是 jam session、大家可以一起玩,表演最後我會跟大家聊天⋯⋯」
她自己也是聽團仔,每週好幾天都在 live house 和播著獨立電子樂的舞池待到凌晨,一有音樂節就跑去聽。她這樣認識了草東。對台灣獨立音樂的印象有另一部份來自《樂隊的夏天》,這檔中國音樂綜藝邀請姿色各異的樂團演出,台團也然。儘管記憶模糊,旺福、傻子與白痴的身影卻在她心中留下線索。來台灣後,陷得更深,三天一專場,五天一聽團,陳珊妮、王若琳和(她超級愛的)美秀集團,都是口袋名單,也愛當年因為身邊的左翼社群而接觸到的生祥樂隊。採訪前幾天,她連作業都沒寫完就興沖沖趕場貴人散步。
前陣子,她修了馬世芳的「流行音樂史」,去絲竹空音樂教室上課,悸動於台灣音樂人對根、對土地的關懷,「我學爵士樂,老師是蔡雯慧,她的演出很驚人。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東亞女生唱爵士樂這麼不歐美。她咬字很清楚、沒有用那種慵懶、假裝自己是黑人的感覺。你能聽出她的文化脈絡,又很好聽。她做一些原住民的音樂,也把〈橄欖樹〉改成很實驗性的爵士版本,但她還是她自己。」
老師蔡雯慧的演出是一把鑰匙。白潔如承認,以前都專注在把自己的音色唱得性感、濃豔。正式進入課堂,有秩序地「打開耳朵」,懂得聽取舞台上其他樂聲。「放鬆之後,所有唱音都是對的。我以前 solo 超級緊張,一到極限我就會想往後退,我就開始用很虛、但聽起來很好聽的音色。後來我的老師就跟我說,你要更勇敢一點。」
或許勇敢,也讓白潔如與坦誠更靠近一步。
因為曾被傷害
學習樂理期間,她開始寫歌,練歌,創作。有了更規整的紀律,拿下金旋創作大賞仍出乎意料,「在爵士樂課上,我是個超級差生,不會打譜、樂理也很差,在台上聽不到自己唱什麼。但還是瞞著樂理老師、瞞著我的團員,想說偷偷投金旋獎試試看,反正沒上也沒人知道。我用鋼琴按了四五個版本。我就是想寫我喜歡的歌出來。」
練歌時,身上只帶兩百四十塊,正巧排練室一小時八十塊錢,她便想著,要把自己關在排練室裡,三小時之內把 demo 做出來。這三小時一不小心就讓她進初賽,一不小心就入圍決賽,一不小心抱回兩個獎項⋯⋯千千萬萬個「不小心」講得篤定,彷彿她只是恰恰趕上命運而已。
初賽那晚,白潔如前一秒還在與男朋友廝磨,想到要比賽,猛然從床上跳起,花六百多塊打車到政大,「當時就憑著事後 high 吧,就把歌給唱完了。」
把歌唱完,說起來輕鬆,背後深藏一段情感練習。「我在這個副歌的句子裡,也和過去的愛而不得了結。」白潔如說,她本以為理想的愛,是無條件接納對方的暗面:「為什麼我愛的是你最厭棄的部份、你最糟糕的樣子,你卻覺得這件事對你很冒犯?」
歌寫出來,她才真正釋懷。「後來我想他之所以覺得被冒犯,是因為他看到我,就會想起我眼中的他不是最好的他。」求而不得是〈小螞蟻blues〉的核心意識:愛得笨拙、愛得羞恥,有時候把對方推開,反而讓人看見自己。白潔如在創作中把磕絆走成坦途,愛的荒野也能開出一片花園。
她的朋友都說〈小螞蟻blues〉很安慰人,這並非偶然。經營微博時,她會定期跟被傷害的女生談心;生活周遭有女生被欺負,也能設身處地辨識她們的苦楚。白潔如的共情能力,同樣發生在歌曲,「我最近有些朋友,可能跟男朋友吵架了,晚上就單曲循環〈小螞蟻blues〉覺得很療癒。這就是最好的評價。」
正因被傷害過,才更懂得拿捏每一次出手的力度。2019 年 11 月 23 日 ,她的團隊「白白小樂隊」在染拾貳巷英式小酒館演出,主題是「愛欲的七種形態」,那時候她自稱白魚,文案寫得像天降冰雹、火山噴發,批評現代人的愛無能,卻夾藏一絲想饒過自己的心情:冬天是屬於破碎和不被愛的人們的。
她告訴我,「那時候我連戀愛的感覺都沒有,沒有悸動的感覺,沒有信任的感覺,也不懂建立信任。」
我追問,那妳覺得今年冬天屬於妳嗎?
她沒有正面回答。
「今年冬天可能還是回不了家,可能會去男朋友家吃年夜飯。我沒想好。我大概會拒絕,因為太觸景生情。但應該是個有趣的冬天吧,會有音樂、會有愛,我可能會找一天做吃的給大家之類的。」後來看見她在臉書上發佈一張照片:一棵小巧的聖誕樹,堆滿麋鹿布偶、松果跟假雪。儘管節慶已過,她默默留言:隨時都可以過聖誕節。
我想冬天仍是屬於她的。只不過今年,冬天屬於把自己修好的人。
【白潔如】
StreetVoice・白白小樂隊
受訪者註|亂用量詞時候,覺得一顆很可愛,一顆也可以是音符或者星星,希望能讓大家聯想到其他,如果有人聽到歌詞的時候,能覺得這個小螞蟻,可以是任何尺度,任何人事物,任何沒有弄清楚意義但是尊重身體快樂的,瞬間(逍遙遊預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