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片|被傷害也被快樂,《小丑》:別人的悲劇很好笑吧?

BIOS 選片|被傷害也被快樂,《小丑》:別人的悲劇很好笑吧?

作者BIOS 選片
日期03.10.2019

如果這世界沒有蝙蝠俠,你是否會信仰小丑?《小丑》以寫實基調與驚人表演深入一個「人」被不公義對待時的不得不然,當鏡頭與劇本全力貼近一個受壓迫者,而小丑身上也還不存在反派標籤,這樣一個無所謂正邪的世界裡,革命和叛亂幾無差別。《小丑》電影是一場動人也擾人的體驗,也像是失序時代才會出現的「超級英雄」電影。

若不識 DC 與蝙蝠俠,主角亞瑟(Arthur Fleck)簡直像是肯洛區電影的主角。他所遭遇的挫折,一件件說起來都有點無聊了,工作被陷害、求愛遭拒、家庭不美滿、父愛缺乏,社工不僅無法排解他的狀況甚至最後被裁撤⋯⋯若非瓦昆精湛演技與小丑人設,前中段的劇情如此典型的邊緣境遇,幾乎就是刻板印象中的弱勢族群。

「快樂」是亞瑟人生主旋律,同時也是詛咒,這點讓上述略顯平凡的劇情有了變化與翻玩。電影開場即近焦拍攝他在笑,陰暗氛圍不寒而慄。隨著劇情發展,我們得知亞瑟在壓力大時會忍不住笑,難以克制。非自願的笑,讓他在舞台上成為了不好笑的喜劇演員,進而成為笑柄。瓦昆菲尼克斯精湛展現了多層次的「笑」,從前我們能想像笑是滿足、是快樂,從《小丑》以後,我們才見識一種可悲的笑——笑中有卑微、有羞恥、有失控,還有一股想殺死自己的衝動。

亞瑟的母親不喚他的名字而是喊他「快樂」(Happy),簡直是人生中最大的反諷。他說自己被母親賦予的責任是「讓世界成為一個更快樂的地方」,這些都與「小丑」形象相互呼應,自小丑一角出現在漫畫時,即為對美國樂觀主義的異聲——世道如此嚴峻,為何眾人又崇尚不可得的快樂?惡由此而增生。

《小丑》開場鼠患與垃圾危機直接讓人聯想八〇年代「罪惡之城」紐約,犯罪率高升,垃圾堆積街頭無人清理。後段跟隨小丑我們走進《摩登時代》放映現場,更與現實交織出強烈的想像。《摩登時代》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象徵,卓别林以喜劇演員肢體與手法演繹大蕭條時期工人被工業化擊潰、逼上絕路的慘況,在歡樂、誇張的配樂音效裡出入監牢和精神病院,呈現痛苦如何生出歡笑,歡笑又如何成就不安。《小丑》裡與亞瑟一起觀賞卓别林演出的皆是上流人士,光鮮亮麗表演廳中還有現場配樂,華服豔裝,讓戲外所有正在觀看亞瑟悲劇的我們,突然也冒出一絲冷汗。

許多人一開始質疑導演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編導歷史太過輕快(乃至於輕浮)而沒有能耐處理小丑題材,他先前作品《醉後大丈夫》、《臨門湊一腳》如今看來更可能是一種養分,得以思考這個世界對「小丑們」的殘酷與限制。陶德菲利普斯受訪時說,他覺得在意識型態漸趨分明的當代,喜劇難為,因為總有人覺得笑話無禮、政治不正確。《小丑》是他想「保持失禮」之下的成品,小丑的放縱釋放每個人隱藏在道德標規下不可說的「正義之惡」,也是坦白:如今我不再忍耐。

導演完全站在亞瑟視角看待所有的經歷,在亞瑟眼中,父親有錢卻無情,世界只會假裝友善,卻不斷背叛。電影先是呈現高譚市的墮落、社會環境的壓迫、人際關係的失調與失愛,建立起亞瑟不快樂的真實性,與受虐、受苦、受傷的「人性」,再於電影後段關鍵幾場戲,凸顯受壓迫者依然能舞動的詩意——其中反差令人震撼。瓦昆身形消瘦,肩膀至上背疑似因受虐而線條奇詭,但在他從樓梯上走下那一幕、或等待登台前的那一刻,無論是放慢速度的特寫、背光光影、恢宏配樂,無不堆積出一種「神性」,世間苦難已被抖落,此人已非人,可以是神,也可以是魔。

瓦昆菲尼克斯的表演賦予這個角色一股難以抵擋、藝術性格強烈的魅力,在他的演繹下,小丑樣板化的受壓迫者經驗,反倒成為莎劇般的角色試煉——你如何把老生常談的「弱勢」演出震撼?如何把所有人都厭倦談論的經驗,演出一股超脫?

希斯萊傑的小丑曾說出兩種身世版本,臉上笑容可以是家暴父親的傷害,也是被妻子背叛後的自我戕害,他行事無常、出爾反爾,魅力立基於神秘與不可控制。而瓦昆的小丑,生命故事只有一個,魅力出於全然的痛苦。我們會被神秘深深吸引,但會同理、接納、甚至融合進痛苦。

未來的電影史回顧,近十年必可稱為超級英雄電影的黃金時期。擁有最多資金、最多觀眾,超英電影吸納各類型的人才、技術與思考。自《黑暗騎士》呈現出一個誘人的反派,主流電影越來越關注反派的心理狀態,也反映出觀眾對於更複雜反派的需求。我們渴望理解惡,也從《破案神探》、漢尼拔系列重開機《雙面人魔》等作品縮短與惡的距離,而《小丑》像是為這樣的試探踏出關鍵的一步。

《小丑》贏得金獅後,爭議漸增。亞瑟的經歷,畢竟太吻合 incel 族群(Involuntary Celibate,非自願單身)與無差別殺人案的關聯探討。許多人質疑,為什麼我們需要一部片來「合理化」這些沒人愛男子的殺戮?身為底層就可以行使暴力嗎?且不談《小丑》是否鼓勵了 incel 文化的猖狂,我們確實在片中看到一股顛覆的能量,感受到時代的先鋒與叛亂份子的一體兩面。小丑所展示的卑賤、敏感特質,改寫先鋒份子一向勇武突破的樣貌。如果「反派」帶領起的革命也唱起〈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且民眾比起政府更相信叛亂份子,這個世界的善惡,是否該重新定義?與其說《小丑》是個反派起源故事,它更是一個歷史定義故事。

我認為電影不需為現實問題負責,但這波焦慮或許也反證了《小丑》的意義——當我們感覺完全同理反派、對「惡」的探究接近完成,目睹小丑誕生的這一天,然後呢?善惡失據,而我們依然對恐懼無解,對失序無解。這可能才是我們在觀賞《小丑》時,真正需要面對的焦慮。

《小丑》(Joker)

導演:陶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
主演: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
上映日期:2019.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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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溫若涵
圖片提供華納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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