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氣少年少女|李君慈:中二不是病,愛的垃圾才致鬱
BIOS monthly 閱讀專題【病氣少年少女】,複習成長中的病症,以閱讀治癒疼痛、以創造縫合傷口。邀請設計師李君慈、小說家蕭鈞毅、音樂人 Leo 王,從外傷到隱疾,細細理解他們生命的紋路。因為有點病,也讓他們獨有天賦,持續保有一心一意的執著。創作路上,意一堂根據患者的作息與五行類型給予處方,讓這條路走得更遠更長。
「高中時很瘦很白,常被別人說看起來要死不活,但長大後就沒什麼人這樣說。接到採訪邀約當下想說,有人發現我是一個看起來滿病態的女生。」如今二十七歲的李君慈依舊纖瘦,深色毛呢大衣幾乎要將她吞沒。
身為設計師的她,五官相當細緻,搭上清瘦身形,自有一股空靈氣質。出乎意料,坐下不到十分鐘,她便聊起自卑的國中時代,好認真寫了情書送出去,卻遭惡劣拒絕:「等妳痘痘沒了再說吧!」
「真的超過份的!」講著自己的故事,她邊拍桌子,笑得比誰都大聲。
BIOS monthly【病氣少年少女】第一彈——從李君慈的病體談到察覺。你不可能沒看過她的作品:林憶蓮《盛夏光年》與戴佩妮《非誠勿擾》的標準字、徐珮芬《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最近更幫文博會其中一個展館「混水釣蝦場」操刀視覺設計。自己因關注台灣女性設計師而策劃《Ladybug》,也曾共同參與《天光-太陽花學運攝影集》的募資發起。纖細與強大氣場在她身上同時存在,骨感病氣底下有著強大的情緒能量,或許如此,她才能一次又一次,創造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感性設計。
受傷的是我,卻像做錯了事
「我是早產兒,雖然沒有太大影響,不過調養身體之前,腸胃非常差,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碰。」早產導致了纖瘦與免疫系統失調,她可沒因此退縮。就算可能因為腸躁症腹痛,依然大口吃下超愛的薯條搭霜淇淋,「我有屁孩心理,每次都想說賭賭看,沒有肚子痛就覺得很幸運。」
生活裡小病小症不斷,她最深刻的記憶要回溯至幼稚園時期。當時有個體型較高大的同學因為在和別人遊戲跌倒,忽然壓到李君慈身上,她想推開卻撞到書櫃,手竟骨折成詭異角度。
「同學圍著我看,有同學說『啊額好可怕喔!』,老師還嚇哭了。我不記得痛,而是有個很丟臉的感覺,心想『天啊!不要再看我了。』明明受傷了,卻好像是自己做錯事。那種感覺很像生病,不是你願意的,卻不自覺在意周遭眼光。」
這種外觀有病而被眾人注視的深刻印象,尾隨李君慈很長一段時間。長大後她才明白,原來那種「不想要跟別人不一樣」的心情,其實是一種羞恥的感受。明明骨折了還被過度關注,這個創傷烙印在她身上,好長的時間,在還來不及明白自己的樣貌時,便容易被他人目光灼傷。「包含後來,手臂上留下的很大的開刀以及骨釘留下的痕跡,伴隨著我,也讓我一直感到自己是醜陋的。即使記憶已經很遠了看到這個真實在身上的疤痕,還是有時會提醒我當下的感受。」
因為太痛,只能表現得無動於衷
相較多數人,李君慈許多經歷都是提早的。提早出生,提早離巢獨立,也提早面對了死亡。
父親罹癌,李君慈沒有時間傷感,繞過了大學的玩樂,直接出社會工作、後來自己接案,也因此她早早就擁有自己的接案工作室。李君慈大部分的知識養分都是自學,這種逆向命運的強悍也使她脾性剛硬:「我爸過世時,我沒有哭。就算被覺得我很無情,還是哭不出來。」談起往事,她朗聲嗓門收束成很輕的絮語,可是臉上還是掛著淺笑:「我竟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太早承受太多,本該湧生的情感卻遲到了。「他走了,我覺得很放鬆。一年後突然出現強烈的自責,很像掉進去一個很深的洞裡,很難過,很痛苦。」
喪父之傷,埋伏在夢境與現實的交界,李君慈醒時如常,夢裡卻陷入輪迴。她每日的夢幾乎都與父親有關,卻不見父女團聚的溫馨場景,有時兩人遙遙相望,有時得一路過關斬將解救父親。
最悲傷的是,原來悲傷必須有期限。週遭親友不解李君慈遲來的痛苦,她也開始質疑自己,有什麼好難過?我為什麼要難過?為何這麼容易被無心之言所傷?一連串自責與懷疑的矛盾,將她打入更深的憂鬱。
這樣擅於隱藏痛苦的她,反倒在創作裡更誠實:「比起生活上的刻意掩蓋,我滿放肆地在作品裡表現自己的生活以及情緒,黑暗的時候很黑,快樂的時候很亮。我曾經被一個了解我的平面設計師提到說:『最近看你的作品感覺到任性』。就在想或許吧,人在作品上會不小心的誠實了起來,然而看得懂你的人會發現。」
我們都被塞了太多關於愛的垃圾
李君慈不喜歡明言悲傷,更渴望無形的理解,下墜憂鬱黑洞途中,她還存有自救理智,求助專業之外, 各式哲學書籍跟小說也像從天而降的繩索,讓她攀著,一分一寸直探痛苦根源。
她引述奧修語句,說出當代人悲哀根源,「人與生俱來都知道如何去愛人,但是成長過程中被塞了太多關於愛的垃圾,於是你以為自己不值得被愛。」
面對問題她習慣避視的傷口,這些都成了愛的矛盾,也導致後來的自我譴責。「奧修很強調打開覺知,確立個體性。我覺得讓意識平靜,這可能是在冷漠疏離的社會,讓自己好過的方式。當人發現無法控制別人怎麼對待自己時,一定會很痛苦。我相信有人會想『為什麼我不能控制別人停止傷害我?』但其實只有你可以傷害自己。當你學會覺知,知道自己是什麼狀態,就有了自我療癒的能力。一旦人能夠決定自己的狀態,就會變得無比勇敢。我是這樣相信的。」
世界很難被改變,我們總感覺被傷,卻沒有察覺痛苦根源就藏在自己身上。如果人與生俱來就有一處壞掉的零件或迴路,李君慈稱之為「惡」,無關對錯,僅是一種無法修復或彌補的壞毀。她看見不符合規則與期待的人事物容易被視為失敗:「但它其實毫無正反,就是一種你的特質之一。這世界太容易二分法,但我想的是,惡並非善的反面。」
「我最大的惡來自控制欲,這對我的工作有好處,但對生活並不好,也是造成憂鬱的元凶。因為我想要完全的控制悲傷封閉情緒,想要控制別人怎麼看待我,卻做不到。我需要練習屏除這份欲望,每個人都要練習。」她坦言,關於愛,還在路上。因長時間在愛的挫敗裡,讀奧修感到:「或許我們都搞錯了,值得不值得、應該不應該、交換條件的愛、自我價值......等等的。愛應該是與生俱來的能力。愛是一種人與人之間頻率震動的作用。」正在練習這件事的她因為沒自信、也鮮少在作品裡提及愛:「談愛對我來說超哲學、超宇宙、超難,我的作品有沒有與愛有連結,可能有的僅僅是一些小的符號、密碼,比起『愛』更像是平面設計師的浪漫。」
愛的意念還不夠強大,她就用小小的、錯落在不同設計案裡的符號密碼,織起自己巨大的網。
我就是這樣,所以也不能怎樣
慣性逃避情緒,是心理諮商師對李君慈的觀察。逃避了情緒,也順勢逃避了自己負面的模樣。追根究柢,終究是控制欲作祟。
「媒體及社群網站幾乎都在呈現美好的事物,於是我們自然也嚮往美好與純粹。但實際上失敗案例才是多數,卻沒有管道讓他們發聲,沒有人在失敗的時候告訴他,你不孤單,我們都一樣,輸的才是多數,贏的其實只有一個,所以一切還好別擔心的。」
追求純粹事物途中敗下陣,未必要換上失敗者的姿態,不想被同情被憐憫,便習慣用幽默的方式來裝槍作勢,而李君慈期許自己有天若再次遇見失敗也溫柔而強大的面對。
給讀者的處方簽,李君慈寫「縮小藥丸」,來源不是哆啦 A 夢百寶袋,而是出自三島由紀夫《午後曳航》。
《午後曳航》講述憤世嫉俗的中二少年阿登,十分崇拜母親的船員男友,最終發現男人不是想像中的模樣而徹底失望的故事。小說中,阿登會透過牆面裂縫偷看母親裸體,對於自己無能卻又克制不住的行為,她說:「如果我能像阿米巴原蟲,以微小的肉體,或許能戰勝這種感覺吧!偏偏人就是這不大不小的尺寸,所以什麼都沒辦法戰勝。」
奧修系列書籍及佛洛姆《愛的藝術》以導師的姿態在某些片刻治癒了李君慈,而阿登卻顯得更親切。「我也滿中二的,或許把自己投射在阿登身上。阿登的感覺是,對,我們就是這樣的結構,所以什麼都無法戰勝。所以接受吧!妳就是滿是缺陷的生物——人類啊!除非,我們能縮小到像阿米巴原蟲那麼小,大概就能戰勝那種感覺了吧。」
她的聲音又亮了,揣摩起阿登「我就是這樣,所以也不能怎樣」的屁孩表情。原來中二不是病,而是搶在他人指點之前,率先坦承自己的弱點,用以抵禦世界的傷害與同情。李君慈就算要硬ㄍㄧㄥ出一種姿態,也不喜歡被同情,那只會讓她自覺悲哀。憐憫太過廉價,人真正渴望的,是更珍貴的同理。
「奧修跟佛洛姆比較像老師,他們可以提供一些新的角度,讓我試著找出口,但有種無法觸及的完美感。尤其奧修講的是一個很遠大的真理,我不一定能完全負荷,甚至感覺會漸漸離社會更遠(笑)。但我超入世的啊!所以感覺可以跟阿登一起看《獵人》、當朋友,可以一起幹譙世界,我覺得我們可以理解彼此的缺陷。」
也許真理太難參透,但身而為人,我們的心願其實如此微小:只要人與人之間願意理解與被理解,缺陷便不再是缺陷,甚至是,完整了我們的一部分。
進入一本書,就能得到平靜
有點屁孩、給人開朗印象的李君慈,在炒熱氣氛及情緒低谷之間,找到自己想要的狀態。
「以前很嚮往戀愛,我現在比較想要達到平靜。」她慈眉善目微笑,談起平靜之道又語氣丕變,「平靜就是少去外面喝酒啊!否則很容易做些斷片的事,酒醒後想說,幹,我在幹嘛。」
雙子座的她大笑之後,又換上溫和語氣說:「奧修都會教人要冥想靜心,我每次都會睡著。雖然我不是文藝少女,也愛追趕流行,但有些影片、網路片段都是很快速就消失的資訊。看書對我來說,很能達到平靜的狀態,當你真的進入一本書,至少腳步會放慢。」
她聊起最近買了卻還沒看的書《我這終將棄用的身體》,原因十分跳 tone,「因為最近很想整型啊,就被書名吸引了。想整的地方很多耶,比如隆乳啊,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自己開心,感覺可以變成一個別人,好像很好玩。」
聽來胡鬧半真半假的話題,李君慈又兜回人性根源上,「『惡』不太可能完全改變,我連自己的長相身材都想控制了,說不定隆乳後兩年又想拆掉。幸好我很怕痛,否則我會做很恐怖的事。」她毫不避諱表露自身矛盾,或許她心裡一直住著那個因骨折手臂扭成奇怪形狀、受人注意的小女孩。坦承痛苦,反而變得刀槍不入。
當人可以決定自己的狀態,會變得無比勇敢
曾經傷病,曾經被他人目光左右,李君慈對「健康」有了新的定義:「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一點是回到自己,比較是我希望帶給別人什麼感覺,而不是在乎別人的眼光。我可以決定用最舒適的方式對待別人,那份舒適感就是健康。就算感冒了,但只要覺得舒適,同樣是健康的。」
終於,她將主控權拿了回來。李君慈絕對不是個完美的人,然而一場採訪下來,她不高舉正面積極大旗,也不往憂鬱黑洞裡鑽,現場氣氛從不笑鬧到疲乏,也不會沈重太久。她偶爾有點神經質,偶爾又沉靜,這樣的反差一直出現在她的設計裡,除了細膩膽大的書封設計,她幫熱炒店老闆設計打火機也是美到深處無怨尤。
近期李君慈的《Ladybug》計畫,則是以ㄎㄧㄤㄎㄧㄤ的瓢蟲做主視覺:「主視覺看起來像程式錯誤,其實是想談論女性平面設計師,也將會辦一個展覽來講述以往女性平面設計師有一個 bug 是——明明唸書各大專院校女生比例比男生多,也很優秀的女性平面設計師們卻比較少被關注,而現在活躍於平面設計圈的女性越來越多,是一件值得被看到的現象。」
她習慣用嘻笑的方式面對世界,又比如文博會混水釣蝦場的主視覺,外觀無俚頭、內包裝卻是跨領域創意工作者的當代思辨討論,主角大眼小蝦,也像李君慈直視這個世界毫不膽怯的眼神。
王道漫畫裡的中二特質是她的護盾,擋掉了她最不想要的憐憫,同時也調節了屬於她的瘋癲與沉穩。很舒適,卻不虛偽;很真實,卻不帶刺。
回首當年那個被幼稚園同學團團圍住而倍感無助的自己,最後李君慈拋出一句很有個人風格的安慰:
「沒事的,妳會長到 27 歲。妳以為骨折是很嚴重的事嗎?長大後妳還想整型呢!」
【處方】
意一堂中醫診所根據患者病症,並透過其生活作息與五行類別,做出以下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