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與女演員|謝盈萱 ╳ 吳可熙:你知道自己最難看的樣子嗎?

梅姨與女演員|謝盈萱 ╳ 吳可熙:你知道自己最難看的樣子嗎?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3.01.2018

謝盈萱與吳可熙共讀《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像是對照平行時空的兩個互文人生,複習梅姨的戲外戲、翻開她走上奧斯卡獎台前的二十餘年,女演員華麗的交手,都在舞台下。

跟隨記憶的線索,我們沿著兩人的演員成長史梳理,與梅姨相似的幾則心事,原來這些異類般的女演員從不孤單。她們都是晚成的演員,但對「演員」一職兩人早早抵達精神的修行,任何時代遇見她們,都會是對的時代。

從小劇場匆忙的日子走來,吳可熙與謝盈萱站在未知的臨界點,於許多嘗試中釐清自己是誰。

讀完這本書,她們在梅姨的演員自覺上找到認同,謝盈萱認為:「看完書我反而不是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女演員什麼的,而是看見,梅姨之所以是梅姨,不是她是天生的演員,而是她生命積累的厚度。」吳可熙回應:「她也是在 26 歲演電影,在那之前,她做了多少功課,我真想看看那時候的她,會如何做影像表演。她人生認識極大痛苦的期間幾乎都發生在前面的階段,那都讓她的生命有了層次。」

為了學會表演,放下表演

演員的自我確立,吳可熙用二十幾年的時間做功課,26 歲那一年子彈上膛。她去試鏡趙德胤導演的獨立製片,趙導告訴她:「你演得非常做作。」鏡頭不斷 zoom out,只敢用大遠景中吳可熙的背影。「我當時太崩潰了,我演了五年的劇場,你告訴我我不會表演?」吳可熙越折枝越開花,她聽從了趙導的建議:「妳不要再忙了。」

 

 

於是她放下二十多年來埋頭苦幹的事,不再去上任何表演課,通知經紀公司不要再找她了。吳可熙為了學會表演,放下表演:「我找了一份在服飾店打工的工作,去體會什麼叫為生活掙扎,去隨遇而安,專心安靜地準備接下來要合作的東西,練緬甸雲南方言,去餐廳洗碗,大量地看侯導、賈樟柯、婁燁的電影,我想了解電影是什麼。」

那兩年她完全不碰表演,把自己丟進生活。她黑暗中匍匐前進的一路,是電影給予光:「電影讓我覺得,也有角色要的不是那麼表面的甜美或可愛的女生形象,它給我另一種可能,可以放鬆地回到自己的狀態。」

關於這種「放下表演」的彈性,謝盈萱想到梅姨面對痛苦的生命經驗:「這本書裡吸引我的不是梅姨如何對待與鍛鍊她的表演技巧,而是她面對生活與拍電影的態度,她的生活如何推進她的表演。最有趣的是她遇到約翰·卡佐爾的期間,他們在劇場相遇、相愛,他們活生生血淋淋都在經驗《量・度》。」

《量・度》寫悶燒的愛,也寫怪胎般的角色如何擦出火花,就像梅姨與約翰·卡佐爾狂戀且錐心的過去。謝盈萱把故事說下去:「我覺得《越戰獵鹿人》紀錄了她很重要的那一刻。在面對約翰·卡佐爾的病情,在面對自己事業起飛與愛人的生命即將隕落這麼緊張的張力⋯⋯我認為她絕對是這時代 EQ 極高的人,她之所以能張狂的表演,是因為她有能力去調度生命這種即將崩壞的邊緣。」

你可以光明面對,但不能不了解黑暗

謝盈萱「往內探尋」的本能,讓她總能窺探翻閱書頁間容易被忽略的暗巷。「我認為這是對所有學戲劇的人都很重要的一本書,這件事讓我思考的事不是追求,而是往裡面走:我如何看待我自己?表演已經不是往外尋求突破,而是向內去問,要如何把自己過好?什麼是真正對自己好?」

 

謝盈萱留下的大哉問使空氣凝結半晌。「所謂把自己過好的意思有很多,不是為自己花錢、去吃排隊美食這種,而是,你要知道自己最難看的樣子是什麼,然後去接受它。」懸在空中凍結的問號頓時被她菸嗓溫燙化開。「我看見生存與死亡如此接近她時她如何面對。每次有人問我關於痛苦的問題我都回答不出來,我覺得因為那些事是必經的,如果有一個時光機讓我回去,請我改變一件後悔的事,我沒有一刻想改變。」

她輕描淡寫苦難,似乎擅長分裂人格,遠方有高我視察:「就算有一陣子痛苦到無法待在台灣、我必須要出走,我都覺得那個時刻是必須要經歷的,那些自我質疑、焦慮焦躁、爆炸的毀滅,都是養成你更能理解角色的原因,你不能順順地走,不能永遠不知道最深層的黑暗是什麼,演員不能夠不了解黑暗。」

「你可以光明的面對你的人生,但你不能不了解黑暗。」謝盈萱的演員修養如此。她素有披上黑暗往前的騎士風範,英氣逼人。

走到底的演員信念

如果謝盈萱有黒的沈穩與大度,吳可熙則像上頭眨巴眨巴的群星,她語氣振奮回應謝盈萱提及的這段戀情深刻:「我看著書時很感動,很想落淚。約翰·卡佐爾即將要死亡時,他們想做的不是好好養病,居然是兩個人合演一部電影。即便在生命面臨死亡威脅時,唯一想一起做的一件事,還是藝術。」

吳可熙對「面對威脅的緊張」深有所感,她拍攝趙導的三部電影多數場景都在緬甸與泰國完成。「有時候拍到一半會有軍人來抓,我們就要逃跑。在泰緬邊境我們還要演戲中戲,像《亞果出任務》一樣,一組跟軍人喇豬屎、抽煙、轉移他注意力,另一組導演偷拍一個男演員去邊界偷渡的感覺。」有多國語言能力的吳可熙,台語唸的輪轉又接地氣。

吳可熙也曾在拍攝《冰毒》於山上發燒三天三夜時自問:「我到底在幹嘛?」前陣子拍攝《血觀音》一場海邊偷渡的戲,吳可熙記憶猶深:「當時棠寧踩著的礁岩是一塊一塊、不規則、又硬又尖的,因為棠寧演的是富家千金,所以這場戲我必須穿平底鞋,尺寸又偏大,那雙平底鞋沒有止滑,只要礁岩有一點點水,腳沒有踩好,是會直接滑死的,戲又要很快速地爬,只能用一種本能性的生存意志去演。」

 

身為演員,面臨危險似乎是不可避免,吳可熙共感:「我看著書,就想到很多時候,死亡在前方、危險在左右,他們一定也很掙扎,當中的猶豫跟恐懼,也是身為表演者要受的磨練。」

「你可以知道她有多害怕,但你也知道,她有更大的能量去帶領她走向恐懼。」談到梅姨的表演,謝盈萱認為在梅姨表演裡最可貴的就是她始終如一的信念:「我不會騙人說,她所有片子我都愛,你可以在每部片看見她實驗與找尋的過程,但在演技上她把自己的邏輯與信念貫徹到底,我很欽佩這樣的貫徹始終。」謝盈萱從劇場走到影像,她期望自己也能貫徹始終實踐表演者與觀眾、場域的相互關係。

謝盈萱曾說過,她認為身為演員最有成就感也最難的事,是好好的把一句台詞唸完。一個劇場出來的演員,不只跟人互動,劇場裡的光、道具、空間、觀眾席的觀眾,都與演員對戲。「劇場可以單純地去跟觀眾對流與交換,讓一切發生在當刻,但影像不一樣的是表演會經過各種創作的挪移,例如剪接、後製的配樂。」謝盈萱正在學習進入影像表演、如何依然能與觀眾締結連結、傳遞理念:「驅動我去做一個好表演的不是要被看見、要紅,而是引起別人能跟你產生一樣的興奮。」

很多年前,有個朋友向謝盈萱說:「恭喜你終於成為兩廳院演員了」,當時她並不明白言下之意,如今她因接觸影像表演,更懂了表演純粹的難:「對我來說,如果不有趣,我就不要演了。我不希望當我在看劇本時感覺到痛苦與無法認同,如果有趣,你會每天都想替它多做點什麼,我在乎的事幾乎都跟感覺有關。」

謝盈萱與吳可熙早已用表演來為「要成為什麼樣的演員」定論。那一年的吳可熙不敢出聲、怕別人誤會了自己想做明星;彼時謝盈萱與主流女演員背道而馳、從搶眼綠葉一路成為劇場女神。她們在表演上實踐的並非聲望,而是站在舞台上、完成自己的滿足。

對她們來說,重要的,一直是瞬間。

 
 

女人這套禮服:沒有適合我的版型,我自己裁

兩人的演員質地,各是不同布料。吳可熙是一塊彈性極好的蠶絲,觸感細緻、富有曲線,能極致配合身體流線,如她演技伸縮自如;謝盈萱則像亞麻,韌性十足,透氣涼爽,適合俐落線條,微風吹動出空氣感是充滿臨場反應的開放性。

謝盈萱是接受所有可能的人,像她演《服妖之艦》,也像她在《花甲少年轉大人》裡操著一口輪轉台語,事實上,除了髒話,現實裡謝盈萱的台語很肉腳。「我自己在演員這個身份上,一直想要做更多,但我演完男人之後,就找不到其他可能性,我突然發現,台灣的狀態是這樣,這跟社會氛圍有關,當社會對女性的想像很貧乏時,能想像角色的可能性也僅有如此。」

成為演員初期,「女」演員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為了穿下去,只好減肥塑身、削足適履。吳可熙在接臨演工作時總接到重複性角色:「試鏡要的是非常親切的笑容、不要有想法的臉,那種女生是沒有任何威脅感的,你才會試得上一些廣告,也會開始有困惑,所以我要變成她們那個樣子嗎?我開始剪娃娃頭,那幾年還開始流行娃娃音⋯⋯」謝盈萱對單一的審美感慨:「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性。你能想像那個時期大家講話都娃娃音嗎?在這種時候像我們這種『老在等』的演員就會比較吃虧。」

 

當時吳可熙去上正夯的改造節目:「那個節目所有臨演都要批評走出來的宅男長得很醜,我非常不適應,因為宅男一出來,我就覺得⋯⋯他很可愛!」吳可熙把「他很可愛」的咬字以俏皮且確定的聲腔咬出,搭配她表情張力出來時招牌的八字眉非常靈動。「為什麼這樣子對他?我又覺得他們講的穿著,夠了!都是在講一種大家社會既定認為的時尚,可是他就是這樣很可愛不行嗎?我也講不出他們要的那種很賤的話。」

在迷茫的焦慮中吳可熙把自己填得更滿,參與舞蹈課、肢體課、聲音課、劇場課,她一貫面對焦慮的方式。「當然也會哭泣啊,跟朋友訴苦,自己在房間哭完難過完,還是趕快準備明天要試鏡。」

原來塞不下「女」演員這身華麗的禮服,未必要塑身,亦能自己剪裁、縫合出適合自己的版型。謝盈萱也是這般,劇場女神之名,因為用角色擦掉了「女」的條條框框、以及她靈敏的臨場反應激發濃厚後勁而成立。她接續談這充滿悲劇性的「女」:

「身為一個理想在很前方的演員,會發現身邊很多狀況是無法立即改變的,例如許多劇本都是『男人』寫給『女人』演的。如果你在劇本上看到『神秘且帶有魅力』就知道這是男性主導思維的指令。我其實希望有一天,我自己可以自主去寫出一個劇本,從陰性視角出發,一個真真實實的女人的故事。」

謝盈萱認為大眾劇本的影響力擴及社會,尤其今年從台灣放眼全球發生許多性暴力事件,她語重心長:「我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不用再討論男女到底是否平權、女人在性別與身體上的問題,甚至是懷孕後的恐慌⋯⋯,這些事不只是女生要有自覺,而是整個社會都要有自覺。」

謝盈萱用一種揶揄的語氣問,男人怎麼會以為女人永遠是穿著白飄飄的衣服在森林漫步呢,或是女殺手為什麼一定要玲瓏有致?「女人是需要吃飯的。」她小聲說著,卻氣鎮全場。

我有點恐懼,但我覺得很好

如果說《服妖之艦》是謝盈萱的突破之作,《血觀音》就是吳可熙的進化之作。《血觀音》開拍前三個月,吳可熙以棠寧還魂,每天進畫室畫畫、泡虹吸壺式咖啡、學習粵語。她也採訪了自己爺爺的家族以理解國民黨退役軍人家庭的生冷嚴謹。在《血觀音》集大成,把趙德胤的「不露表演痕跡」磨練純熟,再追回自己刻意遺忘的「劇場一套」:「這次合作我學到太多東西,一方面喚起所有早期我在劇場會的表演能力,因為過去五六年我是完全不碰這些的,《血觀音》讓我重新溫習比較外放、劇情片的表演,也可以更游刃有餘地去拿捏不同狀態,從劇場、趙導的片、到《血觀音》,對我來說是更清楚不同的表演狀態的過程。」

吳可熙也跟隨這樣的自如,把自己性格裡不敢停止的焦慮偶爾擱下。關於未知,她有了樂意接受的成熟。角色功課以外,吳可熙從寫劇本練習創作,她期望自己能更深刻地理解角色與創作,謝盈萱亦如此,對於挑戰角色已到某種程度,她想捲起袖子,從更大格局打破社會對女性的成見:

「我在猜,我現在要非常殘酷的打破我自己。當我在想:以為你三十七歲,你已經這個樣子了,你準備要老去。所有人對三十七歲的想法就是,你型定了,不能再像以前上台亂演,在路上做一些隨便的事,以前別人不會責怪你,因為你青春。可是我現在要做的事,是要把社會規範的教條拿掉,我應該要歸零。」

「我有點恐懼,但我覺得很好,代表你準備要改變了,另外一個可能性開始了。」

我想起梅莉史翠普大學一年級時寫下:「我到了一個未知的臨界點,接下來會很可怕、很美好。」

闔上書本,梅莉史翠普不會告訴她們女演員是什麼,她們用更長的時間去領悟與傾覆。

後記:打反拍

吳可熙談到自己演員休業的兩年,咬耳朵模樣:「我真想告訴你們一個好笑的事。」謝盈萱像香腸攤旁路過看別人洗八豆仔一般叫好:「快快,我要聽。」

吳可熙說自己在服飾店打工時,老闆不准員工用手機,她都會偷偷上網關注一些表演消息,自己發下禁演令的那兩年,她還是偷偷去試鏡了一齣舞台劇,所有人都在試鏡時大鳴大放大吼大叫,她走上台,演了《春風沉醉的夜晚》第一場戲,在台上翻書、安安靜靜把一整首詩唸完。

謝盈萱說:「妳很棒啊,妳完全打反拍欸。」
吳可熙回:「可是我沒有被選上欸。」
謝盈萱又說:「如果妳當時被選上了,現在的人生就不一樣了。」
吳可熙一臉「說的也是」的樣子,點點頭。

是的,打反拍的吳可熙,與打反拍的謝盈萱,自然能聽見相似的節奏。

 

《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

 

 

 

 

 

 

 

 

作者:麥可・舒曼 ​​ Michael Schulman
譯者:溫若涵
出版社:二魚文化
出版日期:2017. 10.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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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李姿穎 Abby
撰稿李姿穎 Abby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助理蔡詩凡
服裝協力DOUCHANGLEE(謝盈萱綠色洋裝、灰格外套、黑色洋裝,吳可熙黑色洋裝及外套),APUJAN(吳可熙綠色外套、洋裝)
場地協力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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