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可熙 ╳ 夏于喬 ╳ 宋芸樺:相信正在走的路,也相信沒有走的那條路
十二年前,有個好不容易拿到廣告機會的小演員,舉手發問,換來導演一場訕笑與鈔票打耳光。被羞辱那晚後還要撐很久很久,走過名與利的荒蕪,吳可熙才在鏡頭前拾回自己的名字。
那年,獨立樂團界新星「那我懂你意思了」剛成立,開始聚集一小眾死忠粉絲。那時的他們還不知四年後〈所以我停下來〉MV 上線,會有大量觀眾因為那個煞氣掃堂腿、用力扯對手頭髮的女孩宋芸樺湧現,甚至間接影響了那團的命運。
十二年前,夏于喬轉變青少女時期的追星心態,因家境變化而選擇留在演藝圈,通告一場一場跑得辛苦。幸好再過一年,她就會接下《型男大主廚》的主持棒,在電視黃金時代尾端,留下眾人心中甜美可愛的廚娘印象。
時光來到 2019 ,吳可熙寫下《灼人秘密》化解內心的瘀血,治癒了自己。宋芸樺走過《等一個人咖啡》、《我的少女時代》等票房大戲與輿論風暴,首次棲身在一個安穩內向的角色 Kiki,不再大放,而是點起小小暗暗的光。而為了專心做演員辭去主持工作的夏于喬,撐過空窗期,以強烈情感登場。三人起點不同,路徑不同,角色特質也都相差甚遠,但交會在《灼人秘密》。
演員的未行之路
吳可熙以近乎本能的直覺寫下劇本,提取生命的不同片段堆砌出《灼人秘密》三個主要的女性角色。主角妮娜是她在演藝圈的上下求索,而持續演著《小王子》的親密友人 Kiki 也來自她曾經熟悉、卻已遠離的劇團情誼:「明明感覺到他們一輩子只想要做這個東西,但可能是父母的期望或各方面因素,他們不敢踏出那一步,大膽地、勇敢地、義無反顧地、破釜沈舟地,去追求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東西。」
那些熱愛著劇場,但選擇過著律師、老師安定生活的朋友們身影,都濃縮在 Kiki 這個角色裡。吳可熙進一步解釋,電影裡設定 Kiki 其實是比妮娜更有天份的演員,才會徵選上小王子一角。相較之下,妮娜只被選上演配角,但她有龐大的野心支撐夢想,一步一步向外闖。
安穩還是犯險?留下還是離開?論妮娜和 Kiki 這兩種演員的岔路,宋芸樺說自己的確更像 Kiki:「性格上也是會這樣選擇,比較保守、比較現實。」留下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她很快理解了角色的選擇:「因為家人對我來講很重要。要照顧全家、照顧這種現實層面的事情、把自己照顧好,遠大於夢想。」
從小想要唱歌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累積的小挫折讓宋芸樺漸漸趨向安穩。這不是典型的築夢最美故事:「大學之後就想要找一個穩定的工作,生活對我來講可能比追求夢想還重要。」又提了一次夢想,卻都在次要的位置,眼前的她少了林真心的衝勁,多了 Kiki 的成全。
吳可熙和宋芸樺都同意:妮娜和 Kiki 是極端的選擇,但沒有人的選擇一定是好的。宋芸樺理解 Kiki 的顧慮,也理解她因妮娜而生的憂傷與嫉妒:「我從小就很羨慕做自己的人,因為我就是一個滿容易被人家影響、也容易迎合這個社會的人。在拍的時候,滿可以理解她們的矛盾和掙扎。」當妮娜功成名就回到鄉下,Kiki 十年一夢般還在演《小王子》,重逢有眼淚也有爆發,一旁可熙發問,「我也想問說,有了名和利就是成功嗎?Kiki 這樣一輩子做這個東西,不好嗎?」
長時間的潛沉,讓吳可熙無法忽視走上舞台的代價。她提起胡發雲《死於合唱》,主角費普世俗中產階級裡出身,成為一名普通無趣的倉庫保管員,即便國共內戰、文革等大歷史,他平庸且謹慎地度過,生命中唯有合唱讓他有光:「他從來沒有成為真正的歌手過⋯⋯或許這樣也很好啊。」
演一個演員,兩人透過角色之眼俯瞰未行之路,風景各有殊異。宋芸樺為 Kiki 的選擇辯護:「比較保守的人都知道自己做的選擇,也願意選擇的責任。吵架那場戲,我就跟妮娜說『其實我已經很好了』,有部分也在暗示自己:妳就是做了這個選擇、妳也會很好。」無論要衝還是要留,下好離手,就是義無反顧。
剝開洋蔥,穿上盔甲
小王子問,「你拿那麼多顆星星要做什麼呢?」
「經營管理,一算再算,」生意人說。
「這筆帳很難算。不過,我可是個很正經的人!」
從劇場來到演藝圈,吳可熙也告別小王子,走上生意之道。「開始認識和了解這個社會的現實面,經歷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我逐漸社會化的過程中,明白了『大人們』應該是什麼樣子。」她遲鈍於算計,時常感覺斷裂:「常常會有兩三個不同的我,很掙扎在對話。我明白為了夢想、為了得到結果,好像有些別人在做的東西是應該要做的,可是我自己又做不到,就會自己很痛苦,像是人格分裂在對話。」
三號因此而誕生。這個沒有歷史的角色,滋長的養分根植於為了達成目標所激發的不擇手段與凶殘。既無過去,所謂角色功課,趙德胤彼時只有和夏于喬說:好好去恨。
「所以一直在戳小人,哈哈哈哈。」剛看完電影,有點分不出她是不是在開玩笑,畢竟三號為了上位,什麼都可以。幸好現實中的夏于喬說得溫柔:「三號的恨對我來說有點遙遠,我已經記不起來上一次恨一個人是什麼時候。」
深厚的恨意培養不易,為此她仔細思考自己與三號的距離,「我沒有那麼有自信,我做錯事會先檢討自己,會覺得是自己不夠好,可是三號是:一定是你做錯了什麼,讓這件事無法完成,你害到我了!」她深潛記憶,探尋遺落的自信,逐漸下探童年時父母給予的期待,與她感受到的失落⋯⋯「非常傷心,會覺得很痛苦,中間有一度我是很脆弱的。還沒有恨一個人的時候,我要先摧毀自己,告訴我自己,我最糟糕的地方是什麼?我沒有自信的地方是什麼?我為什麼沒自信?為什麼都不夠好?」
她腦海中也出現過去演藝圈的自己。《灼人秘密》裡一幕,妮娜在吃便當,大家得知她沒有考到拍攝用的潛水執照,一個傳一個抱怨。夏于喬特別有感:「一般觀眾看可能沒有什麼,但我很能夠理解,我在片場知道自己做不好的地方,就會變得很敏感很敏感。」剛開始主持的時候也是如此,「隨便哪個攝影師在鏡頭後,唉,這樣輕輕嘆一口氣,他可能只是想喘口氣什麼的,我都覺得是我的問題。對不起。」慣常鞭笞自我,如今她道歉語氣還是太過真誠。
從充滿歉意的主持人到張牙舞爪的三號,為了讓恨意更堅決,夏于喬拆解內心不穩的地基再蓋:「我重新建造起,我其實很好、我非常好,我真是太好了!把洋蔥先剝開後再裝上盔甲,一層一層的變得很強壯,才可以恨一個人。」
恨比愛更需要動員強大的能量:「不然我本身內心太脆弱,根本恨不了她。」
把自己交出去
《灼人秘密》的戲中戲,記錄下表演者與導演之間的步步進逼,幾近殘酷。當導演掐著演員的脖子、所有人都期待演員「把自己交出來」,演員到底該如何在犧牲與成就之間,交出來又活下去?
夏于喬習慣先逼自己。自找苦吃就不委屈,只要能給她全都給,「所謂奉獻很簡單,其實就是信任。如果你夠信任導演、夠信任整個團隊、演員之間夠信任的話,那個東西很容易交出去。」話鋒一轉,想起但書:「交出自己是在後面,但前面的信任是非常難的。」
她說自己曾經很不成熟。從前拍電視劇,早上給劇本當天就要演,拍攝時導演在 monitor 旁邊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她一人兩角,邊下指令邊演:「現在抬頭-看鏡子-哭。他邊講你要邊拍喔,哭-低下頭-看左邊-閉上眼-進回憶⋯⋯就真的是機器人。」 拍完之後她忍不住生氣,指責導演不應該這樣做。多年後,她研究了更多表演資料卻後悔,明白了信任的道理:「因為我超級不信任他,所以我很反彈。」如今她期待自己「修養更高」,去信任,才能更好地交出自己:「很多經歷都會讓我了解表演是什麼,怎麼好好跟人家相處。」
也有另一種演員性格如宋芸樺,在表演裡付出就是安放:「我滿享受在鏡頭前面交出自己的感覺。我私底下生活滿因應這個世界,只有在演戲的時候,反而我不知道哪個機關被打開,很敢把所有脆弱、所有開心,都在螢幕上表現出來。」
表演時的一無顧忌,是她喜歡當演員的一個原因:「覺得好像保護色,有一道牆。我今天再怎麼樣脆弱,大家不會覺得那個是我。但是我在裡頭投射情感,過程中我在療癒自己、讓自己成長。」
日常生活裡,宋芸樺也慣於與人交心:「我很喜歡把自己交給身邊的人,因為我相信你把自己交出來,對方是感覺得到的。」在複雜的演藝圈,她許願能一直先給:「希望我的一生,還是可以一直把自己交出去。因為我覺得只有當我決定把自己交給別人,兩個人才能達到平衡。」忍不住有點俏皮:「我都會先告訴你,我現在把所有東西都給你囉!」
說到這裡,她又顯出大家心中天真爛漫的那一面:「對我而言很幸運的是,我沒有真的經歷過讓我不敢交出去的事情,所以我至今現在還是可以用這個方式去經營。我也相信,只要這個世界是善良的⋯⋯妳幹嘛妳幹嘛,笑什麼~~」一旁吳可熙忍不住說:「沒有啦我想說⋯⋯未來的路⋯⋯」
兩位前輩忍不住七嘴八舌提醒她,宋芸樺被叮嚀到忍不住先說失禮:「對不起啦我就是一個妹妹~~」然後又決定成為正義の使者替大家揪出犯人:「那我們現在來寫紙條,把那些人名字寫下來!!」三人一陣打鬧,看來宋芸樺先交出自己的策略在這裡是成功了。
眼淚,是用演員的生命換來的
願意給予,不代表無傷無痛。因為想「交出自己」,吳可熙累積的磕碰瘀出了《灼人秘密》:「我一路上認真準備遭受到的困難、壓抑、各種顧慮,存在身體裡面很久,最後才會寫了這個劇本。所有曾經碰過的事、忿忿不平的事、被羞辱的事,覺得希望大家應該要尊重表演藝術這件事,尊重表演者。」
已經超過半生都在演藝圈,走過通告藝人、主持才到這裡的夏于喬,如今把這些不被尊重講成笑話。例如一場哭戲,「我在旁邊醞釀,他們就在聊天,鬧到一個不行,大笑、吃雞排,我就覺得,好香好香⋯⋯可是我要培養哭。然後就會有個人喊說:可以哭了嗎!!我就回說,等我一下⋯⋯」她學起來活靈活現,彷彿叫賣場景:「可以了嗎!都幾點了!我就,好好好,可以哭了!!」
「根本不知道演員是什麼,人家叫我去演戲,我就說好。那時候很年輕很年輕,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專業的團隊,以為拍戲就是這樣。」專業化前的拍攝場景,演員以肉身抵擋所有不到位:「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保護自己,也不會有人和你說,你永遠就是被呼來喚去。」
她也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被打巴掌的戲。「他們希望可以打快一點,另一邊是牆,然後我沒有學過,不知道要 hold,他一打我就撞到牆然後彈回來。」她當場大哭,導演說:非常好非常好。
《灼人秘密》中有一景,拍攝演員哭倒在馬路中間。導演喊卡之後,無人理睬躺在路中間的妮娜,一輛車子立刻開走,差點輾過她。吳可熙說,「這個電影也是想要讓大家體會到演員的每一滴眼淚。」
「什麼叫做『表演得很用力』、什麼叫做『輕一點』,這些東西都是來自於演員。我們花了自己的生命跟時間去體會每一個瞬間,才有眼淚。我們不是機器人,也不是某些導演講的,演員是牛。我們不是牛,打一下動一下。我們有感情,然後我們想要奉獻自己的生命,在我們認為很神聖崇高的表演藝術裡,希望被尊重,我們也會尊重所有的人。」
因為傷過,她有推己及人的心思:「甚至我覺得我們應該要尊重場務,尊重幫我們買便當的人。我覺得電影界或是表演藝術界應該要跟我以前在的劇場一樣,大家就是在同一條船上,每一個人好,電影就會好。電影絕對不是個人的,我們今天三個人出來宣傳,不是因為這是我們三個人的電影,我們會想要很努力是因為,拍攝那兩個月、包含前期半年,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很辛苦。是我們一起想要做這個作品。」
她在進修的路上也思考整個產業的狀態。因為感覺每一個美國演員都如此專業,前年去紐約學表演,才發現沒有人是天生會表演的:「在成為真的演員之前,必須一直想盡辦法上課,學習很多派別,學個三年五年十年,你真的會了,演給經紀人看,才有可能被簽約,而不是走在路上就被簽約,然後就被推去演戲。」
制度不完善的狀況下,她對台灣慣常的學徒傳承有疑慮:「攝助進來就是從買檳榔開始,先被打、被罵,慢慢地看才學會。如果你被這樣對待,當你成為領導者的時候,人的心理會扭曲。」年代不一樣了,有沒有可能從互相尊重裡建立專業?吳可熙訴說傷痛,是期望日後越來越少人負傷前行。
表演的痛快
表演或深或淺地刻印在生命裡,改變了她們的軌跡。從前宋芸樺遇到不開心的事,像有個開關可以關掉、拒絕記憶痛苦:「一直都過得滿開心的(笑)但是真的開始演戲的時候,發現我要把每個痛苦都記下來,這件事情我掙扎了很久。」
演員身份的好與不好,她有真切的感受:「開心的是,我可以體會不同人的生活,可是也因為這樣,我找不到自己。我現在滿困惑⋯⋯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站上金馬頒獎典禮唱〈小幸運〉的宋芸樺有林真心的憨膽,如今面前袒露迷惘的宋芸樺,也有Kiki 的思考與現實。走過票房大片與大風浪,有時我們會忘記,宋芸樺畢竟還很年輕:「大學的時候就開始在演戲,一直沒有完整找完自己,就開始在演別人。我自己近期覺得,演員的後遺症和副作用吧。」
對夏于喬來說,其實歌手也是表演、主持也是表演:「大家都覺得主持是機智,可是對我來說,我當時把主持當作一個角色。她其實不是全部的我,她是十分之一的我。」《型男大主廚》從 413 集走到 2604 集,她用一以貫之的表演來主持,但也逐漸明白了自己更希望做的是另一種表演。當她下定決心斷了主持退路,也更有信心說出自己所愛:「所有的表演裡面,我只喜歡演戲。其他表演我都沒有那麼大熱情,只有演戲,尤其是這幾年,我才開始了解一個演員在演戲的過程中,是多麼開心、多麼痛苦。」她喜歡這種內在的領悟與探求:「開心和難過,都只有自己能夠理解,有種無法跟人分享的痛快。」
她也在每一個角色裡看到自己的脆弱:「這些角色讓我成長。這件事情讓我非常的快樂,如果沒有這些角色,可能沒有現在的我。」就像三號,那股恨意曾讓她對世界憤怒,但也讓她更有自信:「再回到我自己的時候,發現我好像比較勇敢。也許三號的恨跟那些不甘心離開了,可是她的堅強留下來了。」
為表演堅持了這麼久,吳可熙談那種深刻的喜歡,是如同一個複雜的情感關係,人可以在裡頭茁壯:「我喜歡表演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它永遠可以一直挑戰自己,去探索自己的過去,釋懷或釐清很多東西。」
就像她其實超級怕水,但在《灼人秘密》裡她寫下對水的恐懼,然後拍攝時要再一次讓自己溺進去。我提問,恐懼對表演來說是什麼?吳可熙的回答卻意外溫柔:
「表演最大原因是,我很愛這個世界,我很愛人類。我想要讓大家去討論,有所共鳴,無論是開心或什麼的。在表演的時候面對自己比較恐懼的東西,我覺得真的就是一種表演者給自己的目標跟挑戰,戰勝自己的心魔,然後同時在那個裡面,才會找到勇氣跟很多東西繼續。」
「最喜歡表演的地方就是,把所有生命裡面的悲喜苦難、人性共通的東西分享給大家。」
三種不同的表演路,三種不同的演員,她們與表演之間都有灼人秘密,有時烙印不可滅的傷痕,有時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