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著急的溫柔提醒:專訪張艾嘉《相愛相親》
淑惠:
自從妳去北京學習已有三個月,昨夜月裡,曇花開了,原來是這樣的美好。妹妹開始換牙了……。
《相愛相親》原名《陌上花開》,為了怕太文青嚇走觀眾,才改了名。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是吳越王寫給愛妃的九字情書,田間的花都開了,那麼美,妳或可一面賞花,一面慢慢回來了。因為思念而心急催促,因為情深而甘願等待,這樣的心意貫穿《相愛相親》,一如往昔的張艾嘉風格,將人與人之間幽微的情感呈現出來,細膩而深切。
張艾嘉這個名號,有著能為一切平凡或八股加上溫柔質感的魔力,《最愛》如是,〈愛的代價〉如是,這次的《相愛相親》亦如是。張姐從 80 年代開始,自編、自演、自導,以女人視角說故事,她笑說,打打殺殺的血腥她看不習慣,終究還是和人有關的事最吸引她,對她而言,愛是人一生都在修的學問,她有些著急,是想提醒大家去在意身邊的溫暖。
關心人,要慢慢的
「我對人有極大的興趣,因為人有千百種,而且人到底跟我們的關係還是最密切的,不關心這個的話,我不知道還能關心什麼?」張姐說完,笑了起來。一身簡單白襯衫、黑褲配休閒布鞋,掩蓋不住她現身時的強大氣場,那是四十年螢幕光環累積而成的能量,在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她說起話來,當然有大姐的豪爽氣派,但更多時刻,她如母親般溫厚親切。
常開玩笑說文藝片難做,張姐仍專注說人的故事,從自身情感出發,只因那是她想做且擅長的事,但她說,這並不代表她排斥年輕人愛看的熱鬧。
「年輕人愛看熱鬧那是必經的,這個世代選擇變多,應該更幸福才對,但當你在選擇的時候,是不是真的看得到、聽得到、感覺得到?而不是只是過眼雲煙。我們花太多時間在找別人的故事,但你自己的故事,你自己的情感呢?」
資訊爆炸下的情感麻木讓張姐在意,她常提醒自己慢活,用耐心和等待過生活,有時慢慢來,真的比較快。
聽起來,妳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我問張姐。她說:「我真的是滿有耐心的,而且有時候我越慢,反而做得越快。」《相愛相親》的從無到有,足以驗證張姐說的這句話,她花了四年,慢慢完整原編劇游曉穎提出的劇本,找齊演員,等待一切都完整了才開工,因為事前的慢熬,讓劇組提前收工,反倒成了快。
《相愛相親》拍攝據點在中國鄭州,張姐在那體會到快的衝擊。「鄭州既不南也不北,就是個中原的二線城市,它轉變得很快,很多舊建築都是快速被剷除掉,電影裡去找街道辦的戲,我早上找到那一片施工地,晚上帶李屏賓去看時就已經變樣了。」太快了,她說,其實內心有恐懼,基礎沒打好的狀態下急速轉變,就怕未來有意外。對張姐而言,蓋大樓跟拍片同樣是急不得的事。
張姐花了不少時間了解鄭州和中國式的生活方式,她說,作為一個土生土長台灣人,那是她必須做的功課。台灣人對鄭州的了解或許都不多,提起這地名,我只想起中國民謠歌手李志那首〈關於鄭州的記憶〉,裡頭一句歌詞唱著「她說她喜歡鄭州冬天的陽光/巷子裏飄滿煤爐的味道」,可上網一查,鄭州從去年開始進行以電代媒的「重點任務」,想來應該很快,煤爐的味道就要從鄭州的冬日裡消失。
|
四十年電影光陰
從演戲發跡,到跨足編劇、導演、監製,張艾嘉是入圍金馬獎和香港金像獎次數最多的電影工作者,她參與過的作品,洋洋灑灑上百部,二十歲到六十歲的光陰,幾乎能用電影度量。1980 年,剛和許鞍華導演拍完《瘋劫》的她接受週刊專訪,文章標題斗大寫著「張艾嘉立志要做女導演」,黑白照片上,她留著多年不見的長髮,但那帶些傲氣的自信眼神,一看就是張艾嘉。
報導裡,她說女明星的外型和年齡受到很大限制,但單憑一己之力難以撼動傳統觀念,幕前生涯短暫,她想走向幕後做點永久的事。當年,張艾嘉 30 未滿,目光卻已望向很遠的地方,自嘲嚷著要導戲很久了還沒成果,有些不好意思。
隔年,她接手屠忠訓導演因車禍未能完成的作品,《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成了她有些青澀的處女作。再經過五年淬鍊,她自編、自導、自演電影《最愛》,一舉入圍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原著劇本、最佳劇情片等 9 項金馬大獎。說出口,就要做到。張姐年輕時的性格,能從過去的各類報導中窺知一二,她不打安全牌,敢愛敢恨,衝撞傳統觀念,只為過自己選擇的人生。
問起她現在的轉變,她說,「我二十、三十歲的經歷中,會有很多不自信,會想要證明自己,隱瞞缺點、突顯優點,以前都會有這種企圖心在裡頭。現在的我更坦然,我能以自在的方式去做,不需要包裝跟粉飾。」那些過於用力的追求,是刺蝟的武裝,年輕時的張姐太想讓別人看見自己。但她說,從《念念》走到《相愛相親》,她放下少女時期的糾結,試著對自己也對觀眾誠實。
「年紀會讓你有個直覺,過去會糾結,想別人怎麼看我,現在自在的、自信的情感會比較多。到底年輕時還是很多東西,讓你往回看的時候,你會很喜歡那時那份熱情,寫下那種豪氣的語言。現在是溫和的,看東西的角度越來越不一樣,各有各的美麗。」
我很喜歡張姐用「到底」這個詞的方式,說到底、到了盡頭,還是如何如何;比起一般人常用的「不過」、「但是」來得浪漫許多。她用四十年光陰看透物極必反的鐘擺效應,磨掉了些稜角,沾染了些溫潤,年輕時那句霸氣的「張艾嘉立志要做女導演」不疾不徐地應驗著。
|
當女人,真辛苦:視角不同,要彼此習慣
綜觀金馬獎歷史,女性導演入圍的紀錄少之又少。1962 年開辦,一直等到 1979 年,許鞍華才以《瘋劫》成為史上第一位入圍的女性導演;而真正拿獎,還得等到 1998 年陳沖的《天浴》,時至今日,五十三次頒獎典禮上,女導演只有四次機會上台領獎,其中三次還都給了許鞍華。今年,金馬獎入圍消息一出,終於在名單上看見分別來自港中台的許鞍華、文晏、張艾嘉三位女導演一齊出列,女性人數史上最多,以三對二過半。
張姐曾說,自己是個女人,關心女人的心靈,自然而然從女性角度去看事情。她認為,這幾年來,女性電影工作者越來越多,不論性別,機會都算均等,只要題材有人認同,就能放手去做,但彼此觀點不同,得互相習慣。
「女性的角色還是不夠多,這點好萊塢也是一直在講,認為角色或待遇不公平,男性一定比較熟悉男性的角色,拍男性的東西。但現在機會真的滿平等的,多了女性的工作人員,關心的題材會不一樣,講女人故事的東西會比較多。也許有很多男人會不習慣,但這跟有些東西我們看了不習慣一樣,要彼此包容。」
拍攝《20-30-40》期間,大師級剪接師廖慶松也曾敗給女人的複雜,通常片子剪接完後不會再讓導演更動,他那次卻破例讓張姐再剪一版。「廖桑很可愛,他看完我的版本,跟我說當女人真的很辛苦欸。」《相愛相親》中,張姐飾演的母親帶著女兒經過貞節牌坊時,也講了這句話,那大概是會令所有觀眾都莞爾一笑的片段。
|
|
對電影太敬重:不想做明星,只想好好做人
從二十演到六十,再回看自己年輕時的作品,張姐說,表演痕跡都太重了,但隨著生命閱歷越來越多,這問題也自然解決了。所以,做演員,就是要去做人,這是她的表演哲學。
「年輕的時候,傻乎乎、懵懵懂懂,中國人又喜歡打天才球,說你長得不錯,來演戲吧,連電影是什麼都搞不清楚。那時生活的經歷很少,演自己可以演得很好,但演不同人的時候怎麼揣摩?只能做功課去表演出來,那表演的痕跡都騙不了人,都存在。」
「我不想做明星,只想好好做人。現在常有人來跟我說,張姐,年輕人好像都不認識張艾嘉,我就說,那很好啊,別人不認得我,我可以好好做自己,很自在。」除了作品之外,張姐鮮少在媒體上曝光,她花時間過生活,像是在為下一部電影做田野調查,累積素材和能量,等待時機成熟和大家分享。
從對電影一無所知,到現在癡迷敬重,張姐說她太喜歡創作了,「我對電影和創作的喜愛是很厚重的,但越是對它尊重,所做的事就越來越小心,越來越不容易做。」因為打從心底喜歡,幾十年來,她孜孜矻矻,不輕易向環境低頭。
「我們都是現在這環境中的受害者嘛(笑)。產業殘酷、現實,以票房為標準就是個困境,我們都好像在為地產商打工。如果說,大家對電影文化沒有一種尊重的話,以票房為主,那都看好萊塢大片就好了。」張姐接著說,好萊塢自己也漸漸對所謂大片失去興趣,在找《海邊的曼徹斯特》、《樂來越愛你》這種有人性的故事了。「我們(華語電影)永遠都慢人家一步,要去吃別人的剩菜,為什麼呢?」
或許是太在乎了吧,張姐講話速度變快,言談中第一次出現憤怒。她說,我們明明可以做到的,卻不去做,說了十幾年了,都累了,電影和人才都需要花時間培養,一味地跟在別人後頭怎麼來得及?「這是我最氣憤的地方,我就做吧,做到我沒力氣的時候,也就不做了。」說完這最後一句,她才又平靜了下來。
|
陳勝吉跟畢贛,完全兩回事
身為對整體產業關心的資深導演,張姐也喜歡和新進導演互動,她近期與獲得金馬創投首獎的陳勝吉合作《分貝人生》;也和以《路邊野餐》驚艷電影圈的畢贛一起拍攝《地球最後的夜晚》。提起這兩位年輕人,張姐想了一下說,陳勝吉和畢贛,完全兩回事。
「陳勝吉一直在學電影,在電影行業裡工作,他對很多東西有想法,像他一開始很排斥我來演這個角色,因為他沒辦法想像我演馬來西亞女人。製片跟他說要找我時,他說怎麼可以,是不是又要放個什麼明星進來。」其實不只陳勝吉,張姐自己也沒法想像,直到兩人相約談劇本,事情才突然明朗。
「我要演一個馬來西亞神經有問題的女人,要講他們的口語,我怕不自然。所以我跟導演聊的時候,也在努力說服自己,我說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那樣,表達給導演看。結果他後來說,以前和演員談戲,都在講角色背後的理論和設定,但我是直接演出來,那剎那他才突然覺得,就是我了。」
《分貝人生》我是看過了,張姐提了裡頭一場拿著剪刀、令人神經緊繃的戲,她說那剪刀是她自己臨時加的,為了幫助自己和對手入戲。資深演員的經驗,搭配新人導演的視角,正是這種合作吸引人的地方。
提起畢贛,張姐先是悠悠然地說,他就是個詩人啊,然後又說他很可愛,是近期合作過最神奇的男孩。
「他來找我,我傻掉了。你怎麼會找我來演呢?你的戲就是藝術戲啊!我說,跟你拍戲是不是從頭到尾都像抽菸跟大麻,就也不要太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就點頭說,對對對。」張姐大笑。
她說,畢贛寫詩,所以他所有對白和情境都像一首詩,追求以最精準的方式去表達情感。每一分鐘都在修正,磨、磨、磨,電影就要像詩一樣精練。「我戲也不多,但他認爲我角色很重要,我就跟他開玩笑說,我就這麼兩場戲,不許給我剪掉,他說,張姐,我怎麼敢剪,一個鏡頭都沒剪。」這部片不久前才正式殺青,不知畢贛後期要磨多久,但我已經開始期待了。
這天和張姐聊了許多橫跨世代的話題,她巧妙地總結,人和環境息息相關,每個年代都有自己的問題和困擾,世代間要溝通、包容、和解,才可以《相愛相親》。從豪氣少女走成了溫柔母親,張姐現在認為家庭是她最重要的依靠,她用電影拍出自己所想,提醒無論哪個生命階段的觀眾去看見身邊的愛,每當生活忙亂,別忘了那條回家的路上還開著花,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採訪後記:給爸爸媽媽
張姐說,她近年觀察到,進戲院看電影的都是年輕人。
「《相愛相親》在中國和台灣放,觀眾都非常年輕,我反倒覺得我們缺少年紀大一點的觀眾。他們不相信有電影可以看,或把錢都給孩子了,自己在家看電視劇,但電影也曾經是他們的娛樂,他們都忘記了。」
也許爸爸媽媽不太會看到這篇文章,但看到了這裡的孩子們,不如找時間帶著他們,進戲院看場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