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類型片導演之養成——專訪《紅衣小女孩》、《目擊者》導演程偉豪
商業片的版圖中,又特別是在電影產業剛要起步的地區,有一條人盡皆知並且也很難打破的市場法則:最妥當的新導演入門款首選,就是恐怖片及犯罪片。鄰近的泰國和韓國,都掌握住這兩種明確類型的「低成本、高娛樂」特質,陸續爭得全球影壇的一席之地,而在台灣這些年來,有實力有機運,循此模式以長片處女作一舉獲得商業世界入場券的新導演,其實真不出兩人,一是 2005 年《宅變》的陳正道,時年 24 歲;二是 2015 年《紅衣小女孩》的程偉豪,時年 31 歲。兩造明明相隔十年之久,兩人的來頭背景卻有若干共通淵源,這麼交叉比對起來,似是為本地電影業界生態,增添一抹十年如一日的涼薄氣息。
在這裡,熱衷類型電影的創作者,極高比例是非電影本科出身。陳正道念復興商工廣設科,程偉豪讀輔大廣告,說得直白些,即是早早認知到商業現實,且又具備客戶服務素養的一類人。大三時程偉豪由於在系學會辦活動,引發了與影像製作的第一次接觸,從此迷上拍片和後製,開始自學剪接、動畫、特效,到了大四甚至已有能力接案,他回想最關鍵性的啟發,是一堂名為「電影作者美學研究」的通識課,「選了三年都選不到,就在大四下學期選到了,讓我獲得對導演和編劇的系統性了解,對電影的興趣就大爆發。」同時間他進入電影公司打工,去的就是前一年出品《宅變》、接著籌備《基因決定我愛你》的三和娛樂,該公司在 2004 至 2006 年間,挾著開拓台灣類型市場的企圖,接連推出多部題材新穎、拔擢年輕導演的低成本製作,可以想像那樣活躍生猛的氛圍,肯定助長也深化了工讀生程偉豪的志向,他的編導才能很快向外展露,大四畢業展時,他拍了一支總長 12 分鐘的警匪動作宣傳片,從鏡位選擇、剪接邏輯到劇情元素,皆嗅得出一位優秀類型導演的資質,我告訴程偉豪,當年我就對這支片印象深刻時,他的驚訝和難為情後面,應該還帶有一絲絲得意。
之後程偉豪考取台藝大電影研究所,開始他所謂的「大海綿時期」,勤奮吸收過去陌生的藝術和作者電影,「杜琪峯是我最大量看的,畢竟因為香港過去特殊的產製過程,讓他可以拍到 5、60 部各式各樣的片;彭浩翔早期有各種片型,大家熟悉的是《志明與春嬌》,但我最喜歡的卻是相對冷門的《出埃及記》;陳可辛狀態比較特別,他有時也做監製,會讓產業面的思維落實到創作,也是可效法的對象。」碩班期間,他繼續接案做後製來維持生計,亦開始跟片側拍來與業界接軌,先後加入《不能說的秘密》和台日合製的《軌道》劇組,兩部片都是李屏賓攝影,「最幸運的是兩次都跟侯導班底合作,遇到那時最菁英的台灣製作團隊。賓哥對我來說等於第二個導演,看他怎麼用鏡頭的流動去講每場戲、每個段落,偷學到很多。」然而更實際的收穫,是認識了各部門助理級的朋友,這意味著待他自己拍片時需要的工作人員,已經集好集滿了。
程偉豪第一部短片《搞什麼鬼》,是齣自我挖苦加嘲諷鬼片公式的後設劇。曾聽過製片林仕肯和燈光師葉明廣描述拍攝時的各種慘烈,原本 8 萬的預算最後超支到 21 萬,因為劇本寫太多,拍了 10 天還沒拍完就被迫殺青,結果粗剪竟長達 71 分鐘,根本已經是部長片。程偉豪說當時就是一群瘋子不支薪地在實踐拍片理想,當然最瘋的是他自己:「後來片子去北京電影學院放映,三百多人的禮堂裡,大家像看布袋戲一樣,看到喜歡的片段甚至拍手叫好,我發現這種電影跟觀眾間的互動讓我很享受其中,這也是類型片的任務,我深刻體認到電影與鏡頭的 flow 如何影響觀眾。」這樣的感受,可以回溯到他升國三的暑假,或存零用錢去電影院,或跟同學借 VHS ,他把熱門的好萊塢大片一部部都看了 6、7 次,就是那時候他第一次對全家人宣告:「我想做電影導演。」話說回來,其實《搞什麼鬼》真正神奇之處,是片中一場戲預告了程偉豪的未來:男主角對金主闡述自己的創作抱負後,金主答道「先拍鬼片,拍得好再讓你拍自己的本。」這款情境,幾乎就是七年後他接拍《紅衣小女孩》時的寫照。
《紅衣小女孩》相關話題容後再述,我希望先完整建構在那之前的程偉豪。2012 到 2015 年間,台灣各家製片公司可能都躺著一本《目擊者》企劃案,程偉豪曾相當執著要讓這部懸疑犯罪電影成為他的首部長片,畢竟媒體倫理、輿論風向等議題,是他從傳播學院時期已開始關心的,其後三部短片的題旨,也都離不開對真相的詰問:《搞什麼鬼》戲謔著類型片背後的心理算計;《狙擊手》觀察遊戲世界外的行為動機;《保全員之死》則質疑新聞景框外的人性。換言之,他總是大剌剌在銀幕上呈現假象,目的是讓觀眾思考何真何偽,「出社會後認識各行各業的人,也更深入了解影視製作與媒體操作,看到很多權力鬥爭、掩飾的謊言;構思《保全員之死》時,因為一直想用偽紀錄片手法創作短片,也剛好在等《目擊者》開案,是個沒有包袱的時機點。」
全世界 95 %的導演大概有 95 %的時間都在等待開案,問程偉豪那些年會否覺得茫茫惶惶?他覺得比起剛拍完《狙擊手》的患得患失,算是好很多了,自己是挺會自我砥礪督促之人,所以等待過程中,他仍忙於廣告、MV、微電影工作,為的是保持拍片手感以及對最新技術的了解,終究還是為了電影做準備,因此,勇奪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的《保全員之死》,題材上是《目擊者》的暖身,形式上則是他累積多年的一次宣洩,「終於不需要拍漂漂亮亮、客戶過關的東西了。」然而短片拍完,《目擊者》仍無進展,反倒是《紅衣小女孩》的邀約送到面前,他也很快決定先拍這部長片進入商業體制。與《搞什麼鬼》劇情不同的是,他自身並沒有太多抗拒掙扎,因為既然話語權在握,又不需在導演頭銜前面硬被扣上「執行」兩字,加上主創們對恐怖片的製作理念,也與他過去在三和娛樂的養成是相通的,這激發他的實驗精神,想試試十年後的市場會做何反應。
從這邊開始,即是大眾所知曉,《紅衣小女孩》第一和第二集的導演程偉豪了。方才提到實驗精神,在台灣沒有類型傳統、但觀眾都對國外電影如數家珍的狀態下,實驗的第一步就是分析競品、截長補短,「亞洲鬼片內容比較恐怖,劇情也比較扎實,因為多半是因果循環、一個接一個,像《七夜怪談》、《鬼來電》、《見鬼》,背後都有來龍去脈,這是亞洲鬼片能一直被翻拍的原因。」而紅衣小女孩原版傳說中已經存在「叫名字、抓交替」的 DNA,這讓程偉豪有了大半信心。
接著他和編劇簡士耕發現,如果台灣觀眾對恐怖片還沒有系統性的定義,至少電影的娛樂性要被確保,「歐美的凶宅類型越拍越好,等到溫子仁的《厲陰宅》出來之後,更讓我確定『逛鬼屋』是他們很擅長的,透過鏡頭跟聲音的調度去製造壓迫感,我覺得這一定要放進《紅衣小女孩》。」但歐美多是獨棟房屋,一個家裡就有一堆隔間、樓層,我們的生活型態卻非如此,主創們在第一集想到的解決方案,是為角色加進眷村背景,如此便有動線複雜的場域可利用;到了第二集劇本階段,則會因為發現合適的場景,而回頭添寫進故事裡,楊丞琳上山尋女的廢棄醫院就是一例:「逛鬼屋等於是長鏡頭,從表演、運鏡、光調、空間設計,每個部門都要很到位,技術含量相當高。」第一集因資金拮据而留下的遺憾,程偉豪努力在第二集加倍償還,特別強化的還包括進入恐怖情節時,更確實地把整體環境音降低,讓觀眾跟著主角一起進入未知的情境,產生足夠的壓迫感,總之是善盡類型導演的職責,視聽娛樂效果絕不怠慢。
以文本分析而論,美國恐怖片的發展史,最早起源自將備受歧視的女性、黑人、猶太人給妖魔化,接著是二戰與越戰等集體創傷成為新一波的恐懼來源,之後再開枝散葉塑造出多元型態、動機的殺人魔與鬼怪;而在台灣這個相對去主體脈絡的地方,集體恐懼的最大公約數又是什麼?《紅衣小女孩》以第一集的八千萬票房證實了「鄉野傳說」的威力,至於「歷史事件」的潛力呢?只能期待《返校》電影版了。當然「鄉野傳說」只是個有市場基礎的前提,《紅衣小女孩》仍發展出許多社會與人性課題,「第一集中大家都有發現我們想提的環保意識,第二集開場也以山老鼠濫墾濫伐來呼應;第一集黃河的角色是房仲業者,我們以此鋪陳地產議題,萬物都在爭一個生存空間,是不是因為人侵犯了其他存在的空間,才導致一連串的事件?」到了第二集,則更明確地以單親家庭、隔代教養、多元成家來設定角色背景,並且是有意推翻刻板印象、表現寬容與支持的。
「看過第一集一定會更喜歡第二集,故事和執行的完整度高非常多;喜歡《目擊者》的觀眾也不會失望,雖然沒那麼燒腦複雜,但感人程度不會少。」《紅衣小女孩》已邁入第三集籌備階段,程偉豪則正進行著下一部改編自短篇小說、帶有輕科幻與犯罪元素的作品,他表示自己在「紅衣」系列雖已功成身退,但若收到團隊徵召,必定會盡力支援;系列電影其一重要立意,是要為產業培養各職位的新血,他相信「紅衣」之於台灣電影的影響力,在數年之後會更加清晰,或許就像他承接了當年前輩們對類型片的理念與企圖,只是我們都希望,下一次能比十年短一點。《紅衣小女孩 2》的三個角色李淑芬、林美華、沈怡君,程偉豪暱稱為「三媽」,三條故事線的挫折、衝突皆來自流產、墮胎、教養等生育話題,如此朝陰性傾倒的世界觀所為何來?我原預期他會順著前面思路,用社會心理學成因來包裝答案,未料他給了一個相當開門見山的直爽回答:「出發點很科學,因為恐怖片的女性觀眾佔六成,所以這類型常使用女性主角。」他繼續補充,第一集怡君(許瑋甯飾)是位獨立女性,想成家的是阿偉(黃河飾),這確實是現在社會的狀態,也符合女權抬頭的世界潮流,「我這幾年看到很多朋友的婚姻和感情狀態,有很深的體悟是『為母則強』,現代女性除了體能相對較弱之外,其他都比男性強太多了。」於是主創們決定在第二集中將此觀點發揮到極致,處理三媽故事時亦刻意地去父親化,這都反映著創作者的人生階段和生活體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