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如果困獸非獸,而是一段青春——《徐自強的練習題》

對話|如果困獸非獸,而是一段青春——《徐自強的練習題》

作者張敦智
日期18.08.2017

死刑議題在台灣至今依然令人感到尖銳,2014 年鄭捷隨機殺人事件、2016 年內湖小燈泡事件,社會經過震驚、恐慌期,便直接進入沉潛。也許這可以解釋為某種恐慌期未度過的反應,因此無法理性、全面地思考前因後果,及相關應對措施。從這個角度看來,《徐自強的練習題》從置身事外的角度切入,在內容上或許更容易接近對死刑沒有關注的觀眾族群。影片從片頭大量導演獨白,直接提出自己對徐自強的存疑,到中後段,獨白消失,畫面跟聲音開始完全讓給主角,鏡頭退居成旁觀者、聆聽者的角色。導演從難以進入事件核心的搖擺狀態,在一路看清徐自強的遭遇後,抵達另一種發現自己無法徹底「同理」他人的痛苦。徐自強的練習題,在導演身上成為另一種艱難。

這樣的艱難並不僅屬於導演。在社會學、人類學相關研究中,也經常面臨類似的困境。湯舒雯在其公開網誌〈同情,與同情的距離〉中寫到,在試圖理解他人與族群的過程當中,往往「我們和同情的距離永遠比我們所想像得還要遙遠。 好像無論投入多深,如果沒有發現所謂的身世,那真正的悲哀就不會降臨;好像無論再怎麼努力,如果不是『當事者』,無論說得再好聽,就無法真正體會對方的悲哀。」這是同情最後的界線。我們終究只有自己的身世,只能從自己僅有關於痛苦的資料庫,盡可能加重、加乘、變形,來揣想另一人的感覺。但導演紀岳君眼中的徐自強,在終於離開監獄後卻又一派輕鬆起來;身為導演的紀岳君因此感到困惑,不知如何自處。一趟救援之旅,彷彿還沒抵達克里特島迷宮的盡頭,不知為何,就掉了出來。

那麼要怎樣的投入才可能不感到隔靴搔癢?不必在拍完整部紀錄片、耗時五年後,仍荒涼地感到自己其實可能,做了一件殘忍的事?另一位對死刑進行長期關注的張娟芬可能是其中一種解答。1995 年徐自強案爆發的前四年,3 月 24 日,蘇建和案爆發,張娟芬長期追蹤、參與此案,並在 2004、2010、2013,分別出版《無采青春》、《殺戮的艱難》、《十三姨 KTV 殺人事件》等三本書,在參與不同案件同時,她以文字記錄當下所思與歷程。其中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張娟芬作為另一名作者,比起觀察與紀錄,她在事發現場將自己擺在「參與者」的位置。

因此在《無采青春》的字裡行間,經常能感覺張娟芬作為事件發聲人之一,在過程中感到的深沉痛苦與沮喪。相較之下,紀岳君導演似乎始終感到自己要「來拍一部紀錄片」。「我在何處?」、「我為何在此?」一種令人難以自處的質問,在《徐自強的練習題》中揮之不去。它很模糊,並未被直接表述,而是以旁白形式大量出現在攝影機後頭。

而所有類似的事件,如果有幸走到比較美好的結局,最後都將遇上類似情感,那份讓導演紀岳君困惑、不可思議的東西。當徐自強終於透過釋憲,被判無罪定讞,他在辦公室走廊上接受訪問,那可以說是全片的精華。面對鏡頭的提問,徐自強臉上始終堆著淡淡微笑,不斷重複對黃春棋、陳憶隆兩名陷他於不義的人,心裡已經沒有恨。甚至面對對司法體系是否信任的提問,他都寧可繞一圈回答,現在的他,非常相信人。那是從遙遠、巨大的虛擲裡,換來的溫柔。比起繼續消耗精力對抗外在世界,他更想把剩下的光陰,用來擁抱過去沒機會擁抱的事物。

而與徐自強本人形成最大對比的,是他的前妻,再也放不下那段時間國家機器帶來的浪費與傷害。如果以徐自強為中心,把所有跟他有關的人依親疏關係向外排列,像一只颶風的結構,那麼徐本人正好成為看似平靜的颱風眼,而最親近的人,成為最動盪的暴風圈,母親與前妻身上被留下難以抹滅的記憶。

影片也透過尤伯祥律師以及其他法官、學者,透露出法律科層組織內部所存在的矛盾壓力,這股壓力削弱了司法獨立本身的意義與力量。這是本片最大的亮點。當年判蘇建和案無罪的法官在訪問中直接指出,當他第一次做出無罪的判決後,自己遭法院上下強烈排擠、撻閥,是憑著一股良心與勇氣,才做出了違逆所有學長姐、同仁的決定。當此系統上的病癥尚未解決,法官又有許多積案,問題便將持續發生。許多法律研究文獻指出,執行死刑跟降低犯罪率兩者,並未存在正相關關係。徐自強、蘇建和、鄭性澤這些人,不幸也幸,死刑沒有殺死他們,只殺死了他們的青春。而所有遺憾背後需要的努力,跟如何矯正、管控、甚至避免重大刑犯發生,其實是一樣的。那是關於理解的難題。1995 防自殺專線過於正向之餘,可以有的,另一面向的解釋:死亡不能解決什麼。若世上仍有暴力,那溶掉所有雪,並不能防止冬天的發生。

 

【對話】
作品、現實、個人、與理論間,存在密不可分的互動。對核心概念強的作品進行精讀、對核心概念弱的作品進行偏讀,並視為特定文化現象詮釋,可以加深不同場域間的關係。此為本專欄寫作之目的,也做為作者自身創作理想方向的追尋路途。

【張敦智】
「Frank 是對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星。一顆代表自己誠實的星星。我們花了一輩子在黑夜中想抓住它,但是他一旦熄滅,就永遠不再閃亮了。我不認為他會跑多遠。他大概只是想自己一個人,看著他的星星熄滅。」──Arthur Miller《All My Sons》。

希望我的星星可以燒久一點。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1993 年生,天蠍座,台中人。

#徐自強 #徐自強的練習題 #死刑 #犯罪 #紀錄片 #電影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敦智
圖片提供穀得電影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