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的反擊——專訪《接線員》陳湘琪、紀培慧

異鄉人的反擊——專訪《接線員》陳湘琪、紀培慧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4.06.2017

“They do massage, body to body.” ——電影《接線員》

英國非法色情按摩店裡,幾個女人以店為家、相依為命。莎莎(陳湘琪飾),被生活選擇,多過於選擇生活,身在最光鮮熱鬧的倫敦裡,卻活得陰暗潮濕;緹娜(紀培慧飾),正值青春年華,未來看似有無限可能,卻貼著異鄉人的標籤,硬是被迫學習何謂身不由己。懷抱各自的理由,她們闖入彼此生命,從排斥到理解,好不容易接近親密,又撕扯分離。這兩個角色由陳湘琪、紀培慧演出,再想不出更合適的人選。

 

莎莎(Sasa)

「到英國時,我不敢說 100%,但已經認定自己 70% 是莎莎了。」這天,我敢說陳湘琪是陳湘琪,不是莎莎,因為她活力充沛,講話很快、手勢之多,她說,這才是真正的她,一個常常不小心熱情過頭的人,也因此,要演莎莎,她一開始是遲疑的。

「當初導演來找我,我覺得我不適合莎莎,推薦其他人給她,因為莎莎跟我的 personality (性格)差太遠了。但後來還是決定要做。當我下定決心要演一個角色,我就會花很多時間,做很多功課,也跟導演談,到英國時我已經換血,進到莎莎的世界了。」莎莎是受過傷的人,講話和行為都帶刺,湘琪成為莎莎,搞得整個劇組都不敢親近她。

「真的開拍,我整個人就是莎莎,全身都是刺。最好笑的是,我每天回家都要跟上帝認罪禱告,我說上帝啊,幫助我,明天讓我做回陳湘琪吧!但隔天一到現場,又整個『ㄌㄧㄚˊ起來』,我沒辦法控制,有個東西抓住我,我看什麼都很憤怒,到最後才知道,原來其他人都滿怕我的。」

還好莎莎就這麼離開了,在拍攝完最後一場戲之後。湘琪說,她看見有個靈魂從自己身體出去了,只是好可惜,還來不及給莎莎一個擁抱。

「我覺得,她很孤單吧,她其實就是渴望愛。當你要一個東西要不到的時候,你會用另一種方式反映你的性格。莎莎對我來說很像仙人掌,看起來很多刺,但果實是很柔軟的,嚴旱的環境下,沒安全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人來攻擊她,才必須生出那麼多刺來保護自己。」湘琪對莎莎充滿溫柔,她真切地在莎莎的生命裡走了一遭,多想抱抱她,給她一些這世界虧欠她的愛。

 

緹娜(Tina)

培慧靜靜坐在對面,聽湘琪談莎莎,我總感覺她仍在適應眼前這位「真正的陳湘琪」。拍片相處了那麼久,想起那段想要靠近變身成莎莎的湘琪卻不得其門而入的日子,好像還是有些驚魂未定。不過,這樣拉開距離、格格不入,也像極緹娜在片中的狀態,作為按摩店裡的接線員,她隔岸觀火,想不通為何其他小姐們願意下海按摩。

「過去的我,是個非黑即白的人,覺得事情都可以用二分法去分,比較像緹娜一開始那樣,會覺得這些人去做按摩,是她們自己的選擇。可是拍完這部片以後,我開始思考,其實很多時候人是被迫推到那裡的。」培慧說,自己從前不敢去想,或是懶得去想人的身不由己,因為不想面對自己有一天也可能遇到類似困境,但演完緹娜,她也長大了。

緹娜是按摩店裡的過客,她的寄託在他方,隨時都準備拍拍屁股走人。剛開始有一點點自命清高、一點點道德潔癖,我問培慧如何演繹這個角色,她突然把導演盧謹明抖了出來。

「我會覺得,緹娜有很多層面是導演自己的投射,導演很有趣,她都會默默觀察人,我有時候大概可以感覺到她對一件事情真正的感受是什麼,但她表現出來的卻會是相反的。所以這個角色有一部分我在模仿導演,我會觀察她怎麼思考、怎麼想事情。」我笑培慧說導演愛觀察人,自己還不是在觀察導演,結果她一個賊笑,搭配狡猾的語氣說:「我就是那隻黃雀啦!」於是,我想片場的狀態就是導演捕緹娜,培慧在後了。

莎莎和緹娜

培慧 16 歲就以《危險心靈》出道,戲一演十多年,曾以《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拿下金鐘獎最佳女配角,才剛滿 28 歲的她,已經不算生手演員。而湘琪更是老師級的表演者,在北藝大讀書時便跟著楊德昌導演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獨立時代》,接著又結識蔡明亮導演,展開一連串奇幻的電影旅程,曾以《迴光奏鳴曲》獲得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今日,兩位戲精在窗邊對坐,我問她們在演出《接線員》之前,對彼此有哪些了解。培慧沒有想太久,就講出蔡明亮導演的作品《黑眼圈》,「那時候我才大學一、二年級吧,所以我也很難說那時能有什麼很深刻的體悟(笑),但那個畫面我就是記牢牢的,黑黑髒髒的暗巷,湘琪姐跟著一個男生一直走、一直走,沒有台詞,但我可以感受到那呼吸之間的流動。」

「喔那部我跟李康生演馬來西亞外勞欸,那一幕是我跟他要去開房間了!」湘琪一邊嚼著鹹派一邊說,當初拍攝《黑眼圈》時,還因為皮膚太白看起來不符角色,硬是想了辦法把自己曬成黑炭。暗巷裡,她和李康生不發一語地走著,壓抑著的情慾,卻能穿透螢幕被學生時代的培慧感知。這是培慧對湘琪最早的印象,而湘琪對培慧呢?

「培慧喔,她的雜誌照片我都很愛看,酷酷的、很有個性!然後之前有看那個什麼《哇沙米》(培慧:哈哈哈,是《沙西米》啦!),我是覺得她有成熟,距離《九降風》更長大了,但那部片好像沒有把培慧拍出來。」湘琪說,優秀的演員也需要遇到合適自己的角色,才能完整發揮,而她認為《接線員》就是培慧很關鍵的一部片。

「我覺得《接線員》是培慧這個階段很好的整理,終於有一個很不錯的角色,無論在語言上、角色上、表演上,完整的成熟度(培慧:啊啊啊,我要哭了)。不是說過去的角色不好,只是沒有幫到妳,施展不開就容易卡卡的,但培慧演緹娜是游刃有餘、如魚得水,那樣的自在就很好看。」聽完湘琪這段話,培慧雙手放在臉頰,發出驚嘆:「嗚哇~超級感動!」嗚哇這種感嘆詞,也只有足夠可愛的她撐得起來了。

身為異鄉人:第一次出國的台美混血

微觀地看《接線員》,它講的的確是非法色情按摩院裡發生的故事,但把鏡頭拉得更遠一些,它真正想描繪的是更宏觀的,作為異鄉人、華人、女性等多重弱勢角色的困境。有些人被迫離開,有些人則是想望更好的遠方,長成異鄉人的理由可以很不同,但卻一定有許多共享的哀愁。

培慧是台美混血,深邃輪廓、白皙皮膚,許多人誤會她從小很會說英語,或是常常周遊列國,但事實是,她的成長經歷台到不行,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她說,自己直到拍了這部片,才默默生起想要出去看看的勇氣。

「其實我很想出國,不過我記得媽媽當初也是出國唸書,結果跟她想像的很不一樣,她也是花了很多勇氣才找到她接下來人生的方向。所以我會希望我出去之前,一切都是準備好的,不會因為現實而必須面臨一些選擇。」媽媽的身先士卒,讓培慧不敢對出國闖蕩這件事衝動。

「我一直到 2011 年,才為了拍《接線員》募資短片第一次到國外,那時候在英國,我把錢包跟手機都放在經紀人身上,結果我們走散了。三、四十分鐘,我在那棟 Nike 大樓跑來跑去,找不到人,真的快要哭出來。」當培慧說出她當時是第一次出國,湘琪驚訝地大喊「什麼?第一次到國外?」可見許多人真的都小看了培慧台的程度。

21 歲,第一次被放到一個講母語不通的環境,迷路的她慌張到不行,於是將目光射向經過了好幾次的樓層警衛。「我這樣來來回回,他也看了我很多次,就想找他幫忙,我說,不好意思,我跟朋友走散了,能不能幫幫我,原本想說他會不會幫我廣播,結果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我可以站在那裡等。」這樣看似很小的事情,是培慧第一次體會到原來身為異鄉人是這種感覺,在陌生的環境裡,焦慮被無限放大,硬著頭皮用不熟練的語言求救,卻四處碰釘子。

 

異鄉生存記:月亮,與老鼠

對於異鄉人的體悟,湘琪可說是過來人。1994 年,以時序來看正好拍完楊德昌導演的《獨立時代》,她前往美國紐約大學攻讀教育戲劇碩士,真正踏上紐約土地,才發現考過托福根本沒什麼用,說話支支吾吾的,更別說好好看懂研究所高難度的書籍。

「書裡一堆專有名詞,查字典也查不到那種,還記得我問美國同學說,這本《儀式劇場》看了幾遍?結果對方說,看了三次還看不懂!我當時連第三章都還沒看完。」除了語言問題,當時美國白人歧視黑人、黑人歧視黃人的社會狀態,也讓湘琪經歷了很多精神瀕臨崩潰的時刻。

「那時我錯過申請宿舍的時間,只在 waiting list 上,找不到地方住,宿舍櫃檯是一個黑人女生,根本瞧不起我,講一講就很不耐煩說『Next!』。」後來,湘琪找到一個位於哈林區(註)附近的住所,要回家得坐火車,但研究所沈重的課業讓她常常不小心在車上睡著。

(註:紐約哈林區過去一直以黑人為主,給人治安不好,犯罪頻繁的印象。湘琪姐在美國的時間是 1994-1996,往後幾年哈林區的治安已改善許多,前美國總統柯林頓也將卸任辦公室設在哈林區。)

「有一次太累了,坐火車坐過站,驚醒發現身邊全部都是黑人,已經到哈林區,我整個跳起來,趕快出站要坐回去,一出站真的是一股肅殺之氣,路邊好多黑人在烤火,他們看我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我丟到火裡去。我印象很深,真的壓力很大,一邊跑一邊哭。」

「那個房子很破很破,走上去木頭都喀啦喀啦,像恐怖片那樣喔!水槽下有一窩老鼠,所以進門前我都會大聲敲門,老鼠才會安靜。但我都要趕著做功課,做功課時一安靜下來,後面老鼠就開始嘰嘰喳喳一直叫,我都要這樣(碰碰碰!用腳踏地板),讓他們安靜。」

和老鼠當室友久了,連爸媽鼠(嘎嘎嘎)跟小孩鼠(吱吱吱)的叫聲都分得出來了。湘琪會在床邊放一把雨傘,老鼠一家聊得太起勁,忘記注意音量時,她就會用雨傘敲地板,以求安眠。每天,她像被系統設定好的一樣,不斷重複同樣動作:上學,回家,煮泡麵加美生菜打一個蛋,讀書,敲地板嚇老鼠,上學,回家,煮泡麵加美生菜打一個蛋,讀書,敲地板嚇老鼠⋯⋯。

有一天,她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衣服都沒脫就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淚都要哭乾。

「那時剛到,中秋節九月份,我真的受不了,也不敢跟爸媽講,難道要他們飛來嗎?我就走到樓下公共電話,精神快崩潰,想要打給一個朋友,結果他那時在看戲,是語音信箱,我結結巴巴,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一直哭『我⋯我⋯我⋯嗚嗚嗚嗚⋯⋯』這樣,然後我突然抬頭,看到紐約的月亮,好大。」看到月亮那一刻,湘琪呆住了,她心裡念頭竟是,國外的月亮,真的比較大啊。

那月亮吊在眼前,好圓好大,眼淚鼻涕都乾了,電話還握在手裡。回過神來,她於是把電話掛了,回去做系統設定好的事情。結果那天晚上,朋友看完戲坐計程車趕來,劈頭就問湘琪是不是被強暴了,那通電話語音太駭人,把朋友膽都嚇破,她跟朋友說,沒事了,現在回想起來,那沒事,竟是月亮很大的緣故。

湘琪說,自己一直到一年後,才漸漸懂得如何以異鄉人身份堅強起來,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麼多人到美國唸書,他們能,她也一定可以。「後來學會跟人吵架了,聖誕節到百貨公司購物,要買鞋,那個小姐很明顯就看我是黃種人,很 mean,講話也很不禮貌,我就能直接說:『叫你們經理出來,我不跟妳說話。』結果對方就嚇到道歉了。」湘琪說起這段回憶,沾沾自喜,而我跟培慧幾乎同時高八度的說:「好帥喔」。

好帥喔,異鄉人的反擊。

這些湘琪能夠大笑著回憶,像分享笑話一樣的經歷,是多少咬牙才得以蓄積的能量,那是她在最艱困的環境下,爆發出來最強大的、想存活下來的動物慾望。而這種動物慾望,也能在《接線員》的角色身上被觀察到,無論是莎莎、緹娜,還是安娜、Mei,甚至是老鴇莉莉,她們都以不同的方式試圖活成能力範圍中的最大值,最後有人堅持著,有人放棄了,但至少,現實壓下來之前,每個人都曾那麼努力過。

採訪後記

湘琪姐為了安撫一直以為陳湘琪像莎莎的培慧,分享了一個自己熱情過頭的故事。

「我那時剛從美國回來,在機場遇到一個日本老先生,他英文不太會講,要我帶他去圓山。在美國待久了嘛,他們不是很流行背包客嗎?所以我就想要帶他去搭巴士,說很省錢、很省錢。」

湘琪姐手舞足蹈,一邊自己笑噴,一邊講這個故事。

「我就拉著他去搭巴士,然後轉捷運,一直跟他說很省錢喔,跟著我走,Follow me!」老先生一直很喘、很喘地跟著精力過度旺盛的湘琪姐,一路上不斷說「阿哩嘎多、斯咪媽散」,還有一直被湘琪姐忽略的「達克西!(Taxi)」。

「後來搭捷運快到圓山站,那個老先生就拿出一萬塊台幣給我,說要謝謝我。我嚇一跳跟他說不用、不用。結果他只好拿出名片,說有空務必到日本找他玩。」老先生很喘、很喘地離開了,湘琪姐低頭一看,名片上那稱謂,是航空公司董事長。

「我才發現,人家根本有錢搭計程車嘛,哈哈哈哈哈哈⋯⋯」吼,湘琪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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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芷儀 Rachel Chen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攝影王晨熙
服裝協力Ted Baker(服裝)、DressCode(鞋子)
場地協力角公園咖啡Triangle garden ca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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