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導入歷史,成為生命——《昨日盛開的花朵》

對話|導入歷史,成為生命——《昨日盛開的花朵》

作者張敦智
日期11.05.2017

長久以來,對納粹時代悲傷、殘酷描寫,一直是許多作品致力的方向,知名電影包括史蒂芬.史匹伯(Steven Spielberg)《辛德勒的名單》(1993)、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戰地琴人》(2002)、史蒂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為愛朗讀》(2008)等,描述在納粹時代下的殘酷、自暴力中被抖落的人性光輝。相關書籍有《夜:納粹集中營回憶錄》、《滅頂與生還》等,前者鉅細靡遺描寫作者在納粹的種種經歷,後則對集中營環境所產生的心理扭曲與痛苦,有深入觀察與洞悉。而對所有試圖進入納粹議題的初學者、甚至專業研究者,永遠會碰到同一道難以克服的難題:「同理」之極限與不可能,使所有想像都顯得徒勞,時間的隔離與經驗的遙遠,成為巨大壓力,背負在閱讀者身上:無論做多少都是不夠的。湯舒雯在 2013「閱讀世代關鍵字」的評論發言稿〈同情,與同情的距離〉中寫道:「某種難以言明的五味雜陳化做了淚水、而不是語言,在對我們揭露一件值得哭泣的事情:那就是你很可能發現了真正的『感同身受』這件事情幾乎是一種烏托邦。」

如果理解一事有許多不同態度跟角度,那麼《昨日盛開的花朵》便是以理解之姿,對「理解之不可能」,進行疏導與化解的工程。電影首尾呼應的獨白,透過男主角的聲音講述:我一生都在追求生命,而最終想得到什麼,只能透過行動去追求。「流動的生命」作為核心價值,電影以四個角色、三種層次,剖析、化解因不可理解所帶來的囚禁與徒勞。全片從序幕後第一景,精神/道德指標的死亡,到正文中個人生命尺度的分析,最後展現研究作為整體,與時代的現況的呼應,來搭建起此疏通的架構。

首先序幕後第一景,男主角披頭散髮、地中海禿頭的托托,咆哮著為何自己盡力投入研究,卻沒辦法獲得專案組長的位置,一片爭吵中研究機構的精神領袖老者悄無聲息地死去,爭執凝結在他眼裡,時間走遠,象徵著古老、逝去的道德指標,對當下生命的無能為力。而在場三人加上女主角,則是電影所立起的四個角色代表。

在道德指標死亡過後,主要篇幅圍繞在男女主角,進行納粹研究、道德約束、與個人生命的關係辯證。首先在前往拜訪老奶奶路上,兩人針對幽默感存在與否起爭執,女主角說:有幽默感的納粹研究者,像沒有屁眼的屁股。當男主角試圖以原句反擊老奶奶的頑固,他得到了另一個答案:有幽默感的納粹研究者,就會像有幽默感的納粹研究者。這是全片對納粹研究的高道德標準,進行第一次疏通。而後這樣的探討,延續至個人的生理疾病,包括托托的不舉、禿頭,因此「該換個新的人生」或「轉換研究領域」,對托托而言,這兩件事的意義是一樣的。而托托納粹身世加深了研究壓力,與女主角的自殺傾向對比;針對納粹研究,在托托身上存在一種嚴肅的義務,但同樣事業在女主角生命中,卻因為獨立於歷史研究另一種本能的悲傷,使生命有必須開懷、釋放的必要。

那是相愛的必要,大笑的必要,性的必要,對自己生命,有所熱忱的必要,成為自己而不成為歷史、成為亡者的必要。當研究到某一瓶頸,當理解跟悲傷讓渴望知道的自己,竟顯無處可去、無所遁逃的同時,那麼以上這些必要,跟理解之必要,就必須來到平等的位置。在擁抱更多理解時,我們不需成為悲傷本身。挖掘、及詮釋細節的能力,使生命被延展,但不是變形。

電影在最後一個層次,透過晉升為專案組長的研究同事,展現出研究事業與時代現況的妥協。電影在後半,資本主義與金錢關係不斷進入不同純潔的精神場所,悠然的姿態,甚至比地主更像地主:包括在墓園兜售導覽與零食的小販、到研究機構談判贊助金額的企業家、查封老學者故居的工人。時間留給個人生命必要的發展空間,同時也帶來全球資本主義引發的變質。這是電影探討時間對道德標生影響的另一層呈現。

收尾回到核心「生命」主題,進行結論,托托因年少基於對祖父、哥哥的愛,從事「嗅出猶太人」的工作,因此跟女主角決裂,身世先天自帶的無知,沒有給予他被原諒的可能。然而緊接著後一景老奶奶的在研究大會場的演講詞,卻彷彿間接理解了托托,像來自遠方的回答:一隻昆蟲、一頭綿羊,都曾活在奧茲維新的集中營裡。政治正確的指責、浸淫式的悲傷,需要更細緻的爬梳,來理清責任歸屬。而除此之外無辜的生命,自己、與他人,都必須被還諸生命本身,繼續探索與挖掘,才能在新的時間裡,擁有新生。決裂多年後,男主角證實他們擁有自己孩子,因此全片最末,電影片名的「昨日」是關於個人、以及歷史的昨日,花朵能夠綻放的原因,則不是因為理解的悲傷,而是因理解帶來的前進,因為踏出新的一步,腳印才開出花來。

【對話】
作品、現實、個人、與理論間,存在密不可分的互動。對核心概念強的作品進行精讀、對核心概念弱的作品進行偏讀,並視為特定文化現象詮釋,可以加深不同場域間的關係。此為本專欄寫作之目的,也做為作者自身創作理想方向的追尋路途。

【張敦智】
「Frank 是對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星。一顆代表自己誠實的星星。我們花了一輩子在黑夜中想抓住它,但是他一旦熄滅,就永遠不再閃亮了。我不認為他會跑多遠。他大概只是想自己一個人,看著他的星星熄滅。」──Arthur Miller《All My Sons》。

希望我的星星可以燒久一點。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1993 年生,天蠍座,台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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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敦智
資料提供海鵬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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