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多年前在茉莉入手的《雙城通訊》,近日終於耐著性子讀完一半,寫台北瑣事諸種,一如張惠菁歷來關懷,文筆清淺且淡,篇幅倒是不意外的、越來越短了。
從《活得像一句廢話》、《告別》、《你不相信的事》、《給冥王星》到《步行書》,作為張惠菁的遲到書迷,算一算恍惚也有十年了。此十年中,看著她以一雙淡薄斂目,將暗藏於日常的靈光輕巧拿捏、抽絲剝繭,雖然都是平凡至底的題材——一雙鞋、一碗麵、一個眼神或者一句話,但張惠菁最美最好之處,即是對「時間感」的精確掌握,比如最喜歡這段:「因為在這房間裡,有種更大的,關係性的奢侈。那是經過許多年,各自身分與關係的轉變,還與這一房間的朋友存在著可以到海邊住青年活動中心十二人房的情誼——彷彿時間中一切粗糲的刮蝕力量,都默默被抵銷了的奢侈;彷彿時間真的會像鬆手後的門板那樣,悄然回復到原來的位置上。」(〈雙層床上舖〉,《你不相信的事》)她總是可以在毫不出奇的微物裡洞悉流逝、明察衰頹,更因為自身修為,而能無喜無悲地剖析、梳理,讓差一毫釐就淪於庸常的題材,於日光下兀自深刻起來。
只是許久之後再讀《雙城》,不知為何,總有些悵然若失。朋友問是因為篇幅輕薄嗎?在狂暴的速食時代,多少創作者再難定心,只是寥寥收起專欄或臉書行文,半長不短的文句也屬難得可貴,作為一個讀者或寫作之人,這些理由好像我都能懂,萬用而且不忍深究。
但是鍾情一人創作,必因有所寄託吧?渴望在其筆鋒聞見那些我所缺乏,比如未曾擁有的物件、未能成就的能力,甚至是更抽象的——填滿歡樂、憤懣、愉悅或悲苦的記憶,渴望作品一如琥珀為我們凍結光陰,彷彿如此再讀,就能不由自主、好好地再活一遍。
這會不會就是失落的由來?在讀完《雙城通訊》之後。不只因為見證過作者思路流轉與創作巔峰,更多更多,恐是傷惜「時間感」的驀然消逝吧——一種淡然悠緩的情緒,一種在時光奔流裡,倍顯珍貴卻終於消亡的安寧,閱讀至末,我們竟是平起平坐了。此生難再見的人們,難再得的畫面,都在半深不淺的行文永遠銷聲匿跡,倉促收束的筆觸,讓所有回溯戛然而止,那個比喻或許仍然讓人動心,但門板早已回不去最初的位置。
在我們凝望、頷首而揮手告別的瞬間,一如浦島太郎執意打開神秘寶盒,靈光轉眼消散,四周畫面快速翻轉,繁花凋萎,人物一夕老去,往事散如煙塵。
而我只是不捨得。
【程歆淳】
1986 年五月生,台北人。政大中文系、政大新聞所畢業。
一個半吊子的懷疑論者,信奉徹底的女性主義。
文案,台派,初入江湖而願一生如是。
厭恨而擅長文字遊戲,得過一些無關痛癢的獎。
提幾個對我發生重要影響猶如核爆的創作者,比如顧城、楊牧、黃碧雲和駱以軍。
髮色比近視還深,口味比心思還淡。愛過幾個人,恨過幾個更不清楚。
識人不拘一格,生活僅在他方。
對理想無計可施的日子裡,除了想你不想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