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一切不設限──專訪《夜奔》京劇演員朱勝麗
「未來是恐懼,是未知的,但我想走一條自己的路,就要試著推開門,踏出去……」
京劇旦角演員朱勝麗,比起蘭花指,轉著腕子,示範了一次虛擬的開門動作,推開傳統舞臺上的雙扇大門、木門栓。這是她與《狂想劇場》合作的實驗戲曲《夜奔》中,飾演的女人,想要推門出走時搭配的動作。「從十歲開始學京劇,那就是血液、肉身的一部份,也嘗試過手扭轉門把,開現代形式的門。但最終還是回到京劇的程式,那反而比較是『真正的我』。」
《夜奔》中的男人與女人,分別與水滸英雄林沖夜奔梁山和紅拂女離開相府夜奔李靖的故事互文,皆奔赴人生新階段的旅程。現實中,朱勝麗也有出奔的衝動,「真想去個完全沒人認識我的地方住上一年」,紅拂女拋下一切的勇氣令她敬佩。
這股衝動,反映在藝術上,朱勝麗正推開門,來到充滿未知的小劇場。
回首來時,朱勝麗十歲離開滿是楓紅的奧萬大部落,獨自踏進臺北,進小陸光第三期學藝。畢業後進入陸光國劇隊,再入國光劇團,在京劇舞臺上漫漫求索數十年。這過程中,也幾經關卡,想要逃離,卻在關鍵時刻遇上總遇上貴人,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
「每天都想回家。」朱勝麗回憶起初入戲校的心情,本能光著腳在大山裡自由奔馳,突然被送進藤條打罵的世界,被迫忍痛裹起腳,踩起蹺,「但每次家裡來信上頭寫的都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沒有退路了,只有苦練。
「陸光畢業,十九歲先實習一年,二十歲正式入團。那時候是軍中體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兩百多天都要演戲勞軍。當時是個渾沌的狀態,就是演。我們年輕人在前輩老師前演開鑼戲,光〈鋸大缸〉,我就演過上百場。」朱勝麗回憶,「現在再看,那是極好的鍛鍊,有機會和偶像級的前輩,例如周正榮老師對戲,能『觸角兒』。從緊張到會忘詞,漸漸能根據每天不同的狀況臨場反應,都是深刻的生命累積。」
時間推移,隨著兩岸局勢慢慢鬆綁,許多一九四九年後,臺灣見不到聽不到的京劇影音資料,如暗潮般偷渡而來,對朱勝麗衝擊極大。「簡直像看到『神話』一樣,戲怎麼能演到那樣的境界!是以前更本想像不到的。你知道對我最震撼的是什麼嗎?劉長瑜的《賣水》和《春草闖堂》,怎麼有人能這樣演戲?簡直就是……說不出話來。」
「很想改行,很徬徨,覺得自己永遠達不到那種程度。」結果這時候朱勝麗遇上了馬玉琪老師,他是京劇小生泰斗葉盛蘭的弟子,從香港輾轉來臺,「馬老師帶我和一些同學,例如汪勝光啊,天天在劇團二樓的練功房練功。又給我們很多錄影資料,讓我實際看到另外一個高度,就好像『面前有個紅蘿蔔』你就會想去咬,想辦法往前,再往前一點。我拼命看帶子,拼命練,好像有機會稍微碰觸到那個『神話』也漸漸打消轉行的念頭。」
一九九〇年,朱勝麗參與當代傳奇劇場改編自莎翁名劇馬克白的《慾望城國》,至英國皇家劇院演出,凱旋回臺後被召進總統府,李登輝總統問了她一句話:「你的夢想是什麼?」朱勝麗吃了一驚,自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而開始思索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麼。
一九九二年,王小棣導演在民生社區的華海大廈內成立了民心劇場,不到一百人的座位,一個月製作一齣戲,頗帶有實驗性質。朱勝麗時不時跑去一塊兒玩,並參與了從傳統京劇劇目發展出來的《飛三岔口》和《新坐樓殺惜》,見識到和過往京劇完全不一樣的劇場。「小棣老師自己親自帶頭做每一件事情,包括自己拖地板,讓我知道什麼叫『謙卑』。他還有種很強的包容心,願意讓我們嘗試。」
親炙陳永玲
兩岸交流越來越頻繁,許多前輩戲曲大師跨海來臺授藝,三十二歲時,朱勝麗遇上影響她往後表演和藝術觀的恩師乾旦陳永玲。年輕時陳永玲曾親炙筱翠花、梅蘭芳、尚小雲、荀慧生等大師,戲路極為全面,紅極一時。然在中共,一連串運動整風中,被打成右派,文革時曾下獄,受盡折磨,嘗近人生難以言喻的苦澀艱辛。
朱勝麗抬起右腿,摸著腿、膝蓋說,「陳老師的腿當年都被打傷了,他熱愛自由,便長住臺灣。經歷過一切,什麼達官貴人請客一律不去,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就只沉浸在藝術裡。」
嬉笑怒罵都要「美」
「陳老師教我最重要的一點是舞臺上任何東西,到最終都脫離不了一個『美』字,嬉笑怒罵都要美。而很關鍵的一點是『人要有骨頭』,要懂得運用『腰』去掌握姿態,一用腰,整個人的精氣神立刻截然不同。」
整整六、七年的時間,朱勝麗追隨陳永玲學了相當多傳統劇目,諸如筱派《貴妃醉酒》、《翠屏山》、《大劈棺》等等,「陳老師是男人,瞭解男人眼中怎樣的女人動人,演起這些思春戲,有獨到的詮釋,非常美,絲毫不尷尬。」
「要自如地用運戲曲程式,而非被程式侷限住。表演最終是自由的,但不能出格。以前學戲總是由外臨摹前輩的典範,陳老師卻教我要內化表演,要有豐富的心理過程,消化過後,找到屬於自己的體會。有些動作老師演恰好,我是女人,演來反而可能過火,要找到適合我的神韻和姿態。動作不求多,但傳情要飽滿,那怕在臺上完全『留白』一分鐘,裡面也要有東西,有語彙。」
陳永玲的自由也表現在他的生活上,給朱勝麗人生態度上的根本啟發,人就是要「做自己」。朱勝麗舉了一個例子,「有次陳老師看我的嘴說:『這顏色真美。』我就帶他去專櫃買口紅。陳老師很自在地拿起各種顏色試擦,完全不會因為他是男人就在意別人的目光。當你很自在的時候,別人也就跟著自在。表演也是一樣,要做自己,就自在。」
朱勝麗除了長期在傳統戲上耕耘,持著不設限的態度,也參與了許多誇界和實驗性的作品。二〇一三年,她與朱宗慶打擊樂團合作《木蘭》,一個戲曲演員要在整個樂團前表演,依然要保有強烈的舞臺存在感,是很大的挑戰。「演這齣戲,我的『記憶相簿』被打開了,過往許許多多畫面在腦海裡奔馳。謝幕的時候,我深深為戲曲演員的養成訓練感到驕傲,並非自大,而是真的理解非經過『臺下十年功』表演才能成立。」
奔向小劇場
來到小劇場,朱勝麗對這黑盒子空間中的實驗性和未知充滿期待。「我一舉手一投足,都包藏著戲曲傳統刻在我肉體裡的東西,不可能去掉。而來到小劇場,就盡量拋東西給導演,讓導演取捨。演員是眾多劇場元素中的一項素材,邊和導演、編劇、演員、音樂設計等一起邊討論、嘗試,邊把我能做的執行出來。」
在排練中,不同觀念產生了撞擊。好比《夜奔》劇組試著玩重新設計過的一桌二椅,朱勝麗總覺得沒有角色內在動機就要搬動椅子,和過往的習慣不同。但舞臺劇出身的演員韋以丞和導演廖俊凱,將之視為一種視覺元素,椅子和演員的關係遂轉變了。又或著設計音樂時,戲曲有其完整結構的概念,這次卻把許多不同傳統戲的唱段剪碎、打散。劇本的多層購設,也影響朱勝麗表演,「演這齣戲好像在剝洋蔥,始終在自己、女人、紅拂等身份跳進跳出,一層又一層要釐清,要有些不同的表演。」
「演傳統戲,是在一個安全的範圍裡,演員某種程度是服務業。和小劇場的朋友工作,他們告訴我邏輯通不通是相對次要,重要的是『留給觀眾去想』,給我很大的啟發。《夜奔》紅拂女出走的勇氣,還有臺中說自己『不是娛樂的工具』,令我感觸很深。有點諷刺,如果十年前、二十年前就開始嘗試、接觸,再回到傳統舞臺,自我定位會不同,視野可能會更開闊。」
嘗試新形式要一定的勇氣,朱勝麗謙稱自己走得還不夠遠,「我好像正在推門,想出去看看,但不免還是怕門後的風雪很大。但非常想繼續嘗試新東西,一切『不設限』。」
演出日期:2015/08/21-23
演出地點:國光劇場
(臺北市文山區木柵路三段66巷8之1號-台灣戲曲學院演藝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