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命入戲,為觀眾而活──專訪《文和傳奇劇團》藝術總監李菄峻
李菄峻天生就是要演戲,號稱百變全能天王,客家戲、京劇、歌仔戲都能唱,而且小旦、小生、老生全都來。他領軍的《文和傳奇劇團》廣受歡迎,人氣超旺,粉絲廣大,門票號稱「秒殺」級。編導演都也難不倒李菄峻,他除了演老戲,一年總編創十齣以上的新戲。電視、外臺廟會、藝術節、文化場全都跑。這樣旺盛的創作力和生命力,源於血液之中,他生於戲班家族,外公執掌《新勝園歌劇團》,阿公則有《連進興歌劇團》,整個家族不是演員,就是後場樂師,唱客家戲、歌仔戲的都有,每個人都和戲沾親帶故,姑婆還是歌仔戲天王葉青。
從小隨著戲班,依著節氣神明生辰,走南闖北,打出生就是戲臺的一份子。小小李菄峻看著臺上的演員,溜轉槍把子往天空一甩,還能背著身子接住,萬分崇拜,心理暗暗發誓,有一天「我也要上臺打架!」七歲時第一次上臺演哪吒,從此小兵、龍套樣樣都來,把每一齣戲都看到背進肚子裡。媽媽陳日春,更是他心中的偶像,李菄峻說,「我媽媽最擅長演那種刁蠻潑辣的女中豪傑,綽號『三八阿春』,她什麼都能演,我從小夢想有一天要和她同臺飆戲。」
想演戲的心願,卻得不到媽媽的支持,媽媽比誰都清楚當演員有多苦。十歲的小孩使出「罷課」的招數,每天拼命哭,你不讓我學戲,我就不上學。最後姑婆向媽媽勸說:「他喜歡吃苦就給他吃啊!」李菄峻終於如願入了復興劇校,成了二十七屆重字輩的一員,有了李重勳的名字,入了京劇老生行。(李菄峻原名李文勳,入重字班,故改「文」為「重」。)
「一進去被打得全身都是瘀青,就知道慘了,一開始有面子問題,硬撐。結果撐到兩個月受不了了,開口討饒要回家。這回我媽說:『這是你自己選的啊!』」
沒有退路,只有拼了。六年級,放暑假前李次斐老師要求同學們回家聽烏盆記的錄音,開學驗收。「我就天天聽,天天聽,然後一直唱一直唱。開學的時候,老師問大家聽得怎麼樣了,我就說:『我會唱啊!』老師很吃驚,結果我一開口他就嚇到了,其中有大段難度很高的反二簧,怎麼這小孩能唱得有板有眼的。」
李菄峻贏得「小神童」美譽,老天爺天生賞飯,這一賞飯,還賞出了一場長達半年的「翹學記」。他為了家計去宜蘭的《玉里歌劇團》唱歌仔戲,一炮而紅,觀眾貼賞貼不停,一天就能賺好幾千塊,人人爭看這個又能演小武生,又能演小武旦的奇才。這一下小神童不想回學校了,演戲有掌聲又能賺錢幫助家計實在太棒了,媽媽來宜蘭逮他回去,結果戲班班主鳥仔英阿姨也犯難,直呼:「他不演,爐主要扣我戲金啊!」
生命轉彎處,總有貴人,李菄峻回憶:「有一天我姐夫阿德來找我,說要開車請我去吃飯。他是黑社會老大,是老大喔,我非常敬重他。上了車,我就習慣睡一下,沒想到一醒來,才想怎麼開這麼久還沒到啊……哇,內湖,復興劇校門口。」姐姐和姐夫早和學校說好,兩人拎著小神童直往校長辦公室而去,愛才的陳守讓校長,依然願意派最好的老師指導,結束了這趟歌仔戲之旅。
李菄峻才華橫溢,師長們極力栽培,演出總是由他掛頭牌。從六年級到國三,光是一齣〈文昭關〉就唱了二、三十場,這齣戲極考驗唱功,抒發吳子胥為過昭關一夜急白了頭髮的心情。一次比賽中,老生名家周正榮見到李菄峻出眾的表現,賞識之餘,而將自己最心愛的幾齣拿手戲〈將相和〉、〈馬鞍山〉和〈問樵鬧府〉悉數傳授給他。
「高中三年,都是周正榮老師帶我的,變聲的時候,不能唱,他就教我〈問樵鬧府〉這齣戲包含了老生行當所有身段精華。幾乎每天都要我走這齣戲,有時候要連走三次,每走一次就是練功。」李菄峻提起恩師周正榮,語氣中滿是尊敬和親愛,「我後來還以這齣戲去比賽,結果被刷下來,本來很難過。但沒想到周老師淡淡地和我說:『是評審不懂。』周老師是從來不稱讚人的,但他竟然這樣說,認可我了。」
「周正榮老師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他總說不要向觀眾要好,觀眾窮叫好,那戲的人物就不見了。還有練功,練功聽起來很簡單,但天天練就很難很難。」李菄峻說,「我只要演傳統戲,就會想到周正榮老師,想到他對傳統戲的熱愛,傳統戲曲的唱念作打是到了現代劇場中也不能捨棄的。」
此話怎講?現代劇場中因為有了舞台技術、燈光等,許多演員就會捨棄了原本以唱念作打為根本的表演手段。李菄峻舉例,有一回舞臺設計了一個旋轉舞臺,他就堅持取消:「我要怎麼在旋轉舞臺上跑圓場呢?」跑圓場是戲曲的基本功,往往演員跑完一圈,就能代表時空的轉換,而且還是展示腳下功夫,精湛表演功底的時刻。若以旋轉舞臺替代,就令演員不易運用戲曲的表演技巧,「觀眾來看戲,是看演員的,舞臺是襯托演員。」
李菄峻堅信,戲曲的核心還是演員。
十八歲那一年,又逢巨變,人生再次沒有退路。恩師周正榮與母親相繼去世,藝術和生命的兩根樑柱突然坍了,和媽媽一起演戲的夢想破滅,經濟也陷入困境。「我只能先以賺錢為目的活著,跑過陣頭、待過Costco,食衣住行分開幾個帳簿登記,半夜偷哭。最苦的時候,一天只吃一碗泡麵,維力的。」李菄峻以一種清淡的語氣,說著沈重的故事,「受過苦,才知道什麼是快樂啊!也才知道朋友間的情義和溫暖。」
李菄峻半工半讀,大三以第一名的成績插班進入文化大學國劇系,眼界大開,開始學習舞蹈、文化、中西比較戲劇,更第一次當導演帶領全班從零開始,改編黃梅調戲曲,一起作畢業製作《人魚公主》。「當了導演,我開始學習溝通,發現我和別人的關係不一樣了。演出很成功,王士儀主任甚至還寫書法送給我,我開始肯定自己,發現做戲很有成就感。」這成功的第一次,確立了日後往編導演全方位發展的路途。
京劇界並沒有職缺讓李菄峻得以繼續唱老生,而從高中開始觸碰的客家戲卻給了他全方位發展編、導、演才能的舞臺。他還在學校時,就參與了榮興客家採茶戲團,「客家話是我兒時的記憶,要演戲,就要重學。從讀劇本開始重新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學客家話的,也和很多老藝人聊天,一切都從戲裡學。」
數年間,李菄峻帶著劇團跑外臺,早上六點半起床,十點扮仙,下午兩點半演傳統故事表演較規範的古路戲,晚上七點半演創新風格的胡撇仔戲,早、中、晚一天三功是常態。同時,還要跑文化場,又要製作精緻戲曲和客家電視台的節目,李菄峻不只是編導演,甚至還要身兼「錄」與「剪」。一年製作十齣以上的新戲是常態,鍛鍊出超強大的心智與執行力。
二〇〇八年,李菄峻編導演了他第一齣近代劇《乙未丹心吳湯興》,說的是一八九五年,臺灣割讓日本後,臺灣民主國時期,客家英雄吳湯興,號召先民保衛家園,最後壯烈犧牲的傳奇故事。挪用了早期臺灣日本時代的新劇風格,演員拿著彎刀與日本武士刀開打,氣勢驚人,精彩非凡。最別出心裁的是,李菄峻在劇中設計了一篇竹林,象徵著吳湯興守護家園的精神,「我把竹林繞如屏障,當成吳湯興的中心思想,他告訴人們,我身雖死,但依舊會像竹林一般,圍繞著臂彎,永遠保謢著臺灣子民。」演後,大受好評,一再加演,一共演了二十六場。
二〇〇九年,李菄峻挑班了,和同樣出身戲班世家的劉政結共同創立《文和傳奇劇團》,帶領一批戲曲學院客家戲學系的畢業生,一塊兒闖江湖。「一開始,學生的程度和我有點距離,我就和戲迷拍胸脯掛保證:『你再給他三年時間,到時候你不迷他,我倒賠你錢。』」李菄峻不是說說而已,他起而行,帶著團員跑外臺,全方位鍛鍊,「上貨、下貨、裝臺、化妝、製作戲服道具每個人都要做,有時候我就讓他們睡在戲臺上。一開始他們也會喊苦,但後來每件事情都熟練了,反而開始喜歡跑外臺。唱得好,戲迷紅包立刻塞給你的那種成就感,會讓人甘之如飴。經過幾年鍛鍊,現在我的學生已經能和我同臺飆戲了。」
「沒有人比我更愛傳統了,但只做傳統吸引不了新戲迷,要先讓觀眾開始看戲,再領他們認識傳統」,李菄峻一語道破戲曲面臨的景況,觀眾青黃不接,只演老戲滿足不了新觀眾,製作新戲老觀眾卻時常不買單,「我推戲,永遠同時推一齣傳統風格,一齣創新風格。新觀眾喜歡了,會去看傳統的。老觀眾一開始看不慣創新的,久了也開始享受。」
李菄峻寫劇本首重「量身設戲」,他對每一位團員的長處、個性、表演能力都非常清楚,往往劇本一出爐,大家就知道誰演誰,演員張口讀劇立刻就「對了」,就能演得開心,發揮最大的潛能。「把自己當觀眾」則是李菄峻編戲的根本態度,寫每一句台詞安插笑點、哭點,都要先過自己這關,非寫到真的想笑,真的想哭不可,「感動自己,才有機會感動觀眾。我非常知道我的觀眾要什麼,他們很單純,只要專心把一個故事講得緊湊,有笑有淚,就會好看。」
「戲曲是為觀眾而存在的!」李菄峻一語道盡他的戲劇觀。
《文和傳奇劇團》受國光劇團小劇場大夢想劇展的邀請,嘗試創作實驗性較強的自傳體小劇場戲曲《代戰》,將自己與母親的生命故事,虛實交疊地羅織成戲。排練時,只見李菄峻一人身兼編導演,一會兒生,一會兒旦,國語、閩南語、客家話三聲道變化自如。張口一唱一會兒京戲,一會兒客家戲,一會兒歌仔戲,還有新編的曲調。將《紅鬃烈馬》一劇的不同段落,以不同劇種演出,成為戲中戲與主線故事遙相輝映。(李菄峻為母親創作《代戰》,以自己的生命故事入戲。)
構思和寫劇本的過程中,李菄峻憶起命運多舛早逝的母親,幾度淚崩。他逼自己去面對生命中最脆弱的時刻,將之轉化為戲劇。劇中寫到母親驟逝,有一段長長的新編曲思憶母親,末段寫到:
你就這樣沉沉睡去,在無窮無盡的夢裡。
我在世間就如無魂入體,這才明白生死的意義。
縱是有天有海有大地,也尋不到阿春母親你。
留下絕望孤身影,只能回憶台上代戰女。
李菄峻從小夢想與母親一塊兒演戲掙錢,此夢不得償,好在還能在戲裡圓夢,用創作與母親以另外一種方式同臺悲歡與共。《代戰》實為一部記憶血淚之書,還邀您一塊兒到戲臺下,聆賞李菄峻的生命之歌。
演出日期:2015/08/14~16
演出地點:國光劇場
(臺北市文山區木柵路三段66巷8之1號-台灣戲曲學院演藝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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