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聽得到，吃不到的美食】第三話：土魠魚羹麵

究竟為何讓自己陷入這般修羅場的境地，我真的怎麼也想不透。

坐在會客室裡，看著面前白牆上，排列整齊的三個圓形極簡靜音時鐘，分別記錄著臺北，紐約，以及東京的時間。屬於臺北的那一塊時鐘鐘面上，極致纖細、彷彿輕輕碰觸就要凹折的秒針，無聲滑過大大的黑色羅馬數字 12，把時針與分針推向 3 與 6，並繼續向前跑著，從不停滯，義無反顧，永遠不回頭。時間被推至下午三點半。

下午三點半，正是忙碌稍微告一段落，午餐也消化一段落的時刻。原先緊繃凝聚的精神微微蕩漾，肉體的欲求開始甦醒。也不是迫在眉稍的饑餓，就是有點饞，有點坐立難安。

然而此刻，讓我坐立難安的，另有其物件。而現下那物件，正坐在那排時鐘正下方，我的正對面。

「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那女士開口把我從神遊中喚回，聲線拔尖，吸引了經過會議室的男同事，從門板上那一方毫無隱私可言的透明壓克力小窗，朝內窺看一眼。

「啊…...是的。您剛剛說到哪裡了？」

第一時間就感覺到氣氛些許微妙之處。這位不請自來的訪客，生理女性，不年輕了但也不算太老，不特別好看但魅力猶在，整體來說，就是個雍容華貴的大媽。然而又帶有些許熟悉氣息，總覺得我們曾在哪裡見過。是我的錯覺嗎。

啊，真要說就是她的氣勢吧。氣場驚人，眼神炯炯，周身散發濃厚談判氛圍，直接指名要和我談一談。我們這可是初次見面啊。

想要抵達位於公司深處的會客室，需要先行經一道長長走廊，橫跨大半公司；協同這位貴婦人穿越的當下，一波又一波不可抑止的注目禮，幾乎要把我撲倒在地。窸窸窣窣，微幅騷動令人不安，他們在討論什麼？看他們饒富深意的面部表情，該不會，以為正上演桃色風暴吧？不是啊，就憑那個老闆（註）？

「直擊！攤牌時刻」「正宮上門單挑小三」「同事A：她平常看起來乖乖的」

腦海浮現臉書 inbox 可能會出現的新名稱，不知道有多少聊天室群組，此時此刻在公司配給的電腦螢幕裡，如同春天野草一樣競相建立。天啊，辦公室八卦的威力，我不敢想。

那貴婦見我恍恍惚惚，精神依舊渙散，也不以為忤，繼續發難：

「我在說，土魠魚羹麵。」

我身子一抖，思緒一凜。不是吧，該不會又是，講食怪客？前陣子風平浪靜，我還正想說應該沒事了：莫名奇妙旋風而來，逗弄得我味蕾出汁又旋風而走的這些傢伙，不會再出現了，應該，大概，希望......

「聽說，之前有位小龍，來說排骨麵。」她勾起嘴角，笑容冷冽犀利。

「『那種一大碗濃重勾芡的羹湯裡，浸泡了黃色油麵和炸過又再泡軟的肉塊，庸俗不堪。』他是不是曾經這樣說過？是不是？」傾身向前，粉感濃厚的臉龐離我好近，香氣讓我好想打噴嚏。我憋住呼吸胡亂點點頭，算是應和。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重重往椅背一靠，鼻孔嗤聲出氣，豔紅杏仁形指甲彼此交錯，十指相扣擱置在膝頭，話聲明朗洪亮。

「一碗青蔥拌麵，些許白胡椒和肉燥油蔥作調料，吃得出滋味而不搶風頭，這是陪襯。土魠魚羹才是重點。一盤炸得香酥熱燙的土魠魚塊端上桌，每一枚炸魚塊個頭都有半個拳頭大，黃皮白肉，表面乾爽俐落，薄薄麵衣拉起酥脆口感，而無油膩之累贅。六七塊堆疊其上，盤底依舊一片潔白如玉，沒一滴多餘油脂跟著攀附過來，全留在炸鍋那頭了。」

妖豔欲滴的雙唇一開一合，閃閃發亮，我想那油不全是留在鍋裡，也有一部分在她嘴脣上了吧。（當然我不敢當面這麼說出口，我還想活。）

「肉質。肉質是炸土魠魚的靈魂依歸之處。一嘴咬開，熱氣竄出，禁錮其中的香氣一次性爆發，彈性十足，濃郁不膩。一瞬間竟有些懵，這，真是魚肉嗎。」

「若以為在此便可打住，便是目光短淺。炸土魠魚吃起來雖痛快，我能擔保，不用兩塊下肚，口唇發燥、味覺遲鈍的狀況便開始浮現。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油份瀝得極乾的表層，也正正喪失了滑順口感的功效。羹湯，便是為此存在。一盤與一碗，各據一方，夾起，放入，均勻滾一圈，靜置三秒，再取出。晶瑩亮眼，色澤鮮明，觸感柔潤。每一塊炸土魠魚皆如此炮製，這才是正確吃法。」

「那種為了貪快，預先泡在碗裡一並呈上的，吃到最後早已泡得不成形，那不叫食物，該叫做屍塊。店家就是那謀財害命的屠夫，把一份美食的可能，給活生生扼殺掉。」

越聽越要命。就已經嘴饞了，最怕此時有同事不識大體，買了香酥雞排鹽酥雞當下午茶，更可怕是，還帶進辦公室，直搗黃龍，殺進本營。毒氣瀰漫迴盪不去，用眼神射殺一萬次也不夠消解心頭恨。好在，原先狂瀉不止的唾液和含冤擊鼓的腹鳴，倒是在屍塊一詞脫出後，全給硬生生止住了。

「總而言之——」完全不給我插嘴的機會，她唰啦一聲站起，理理長度剛好到膝頭的緊身裙擺，勾起手袋轉身而過，擦身時一個拉杆回眸，用眼角餘光拋下一句話：

「我喜歡吃的正是庸俗不堪的土魠魚羹麵。把話給我帶上了。」

慢一拍望向門邊，出口大開，人已離去。

不是啊大姐，為何要跟我說這些話……我要把話給誰帶上，又要帶給誰啊我。是說，你們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勸你們一句，夫妻啊，床頭吵床尾合。最重要的是，你們愛怎麼鬧就怎麼鬧，牽扯我進去幹嘛！我看起來像心理諮商還是外交大使嗎！是的話你們還該付我錢哪！

聽得到，吃不到，鬥陣美食，隔空叫囂。

一臉感慨僵在沙發椅上，我現在的模樣大概挺呆的。剛剛那名曾在門後晃過一眼的男同事又經過，看我獨自待在會客室裡面，忍不住拋話：

「你一個人在這裡打混摸魚也太久了吧？！聽大家說妳剛剛鬼鬼祟祟摸進來，渾身好重的香氣，就跟你說有味道的食物別帶進公司裡了，小心人資他們說話啊......」

蛤？我愣愣轉頭看向他，嘴脣油光滑亮。

註：詳見第一話〈我不是布朗尼〉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