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絮語|霜淇淋,及其相關

微物絮語|霜淇淋,及其相關

作者涼御靜
日期29.01.2014

台灣開始流行起吃霜淇淋的那個夏天,我正好結束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

那天,我踩著高跟鞋,在每個人趕著上班的時間,大步地走出公司。

這一幕在我腦中預演許久:我什麼都不要拿,也什麼都不留戀。我要甩著我的包,往大門直行而去。

我以為我會很霸氣,實則不然。

台北的夏天,烈日當空,暑氣蒸騰。彩妝在我臉上融化,高跟鞋弄得我舉步維艱。我一個人,失去工作,汗流浹背地站在路邊。想到今後沒有收入的生活,既羞恥,又氣惱。

突然,我很想吃一口霜淇淋。

繞道數次,我連續跑了五家店,不是沒有販售,就是已經售罄。在我一無所獲地走出第六家店時,這些年在公司所受的委屈、不甘、憤恨,一股腦地從心底湧出——

工作不由我,我認。

就連想吃口霜淇淋,這個世界也要這樣欺負我。

我踢掉高跟鞋,蹲在店門口,決定要打電話給你。才壓著電話按鈕,我眼淚就掉了出來。那時你在慕尼黑,當地時間凌晨三點多,你仍在辦公室忙碌。

接起電話,你溫聲問我:「怎麼啦?」

「霜淇淋賣完了。」我說。

夏天匆忙地過去,我並沒有吃到任何一支霜淇淋;而你也並沒有機會明白,我當天為什麼打電話給你。

直到我又開始面試找工作。

直到你同秋天一起降臨。

你一回台,立刻說想看看我。

我心想,有什麼好看?我高不成、低不就,存款稀薄,孓然一身。我如何和你這個成功企業人士平起平坐?我和你該聊些什麼?

我不情願地走到了約定的路口,一抬頭,看見你西裝筆挺地站在便利商店門口。而你的左右兩邊,竟然就各插著一支霜淇淋的廣告旗子。

那時,我胸腔剛開完刀,而你剛拔完牙齒,兩人都嚴禁吃太過刺激的食物。但是,難得一見的霜淇淋就在眼前,要我若無其事地經過,實在做不到。

你看出我猶豫,立刻拉著我的手,二話不說地走進店裡。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聽到你對店員喊:「我們要一支霜淇淋。」

事隔多年,我終於再次聽見你說「我們」。

你只讓我吃一口,剩下的,在你忍受牙痛的過程中,緩慢地解決。

你像隻怕燙的貓,緊瞇著眼,痛到整張臉皺成一團。你邊吃,邊倒吸好幾口氣,完全失去語言能力。你的手上、衣服上,甚至是西裝褲上,全沾到白色的黏膩液體。你還緊緊地握著甜筒,堅持要吃完它。

我看著你,那個有嚴重潔癖的你、那個從來只喝黑咖啡而厭惡甜食的你、那個每晚在襯衫上燙出嚴謹直線的你,此刻卻蹲在路邊,因著一支你並不喜愛的霜淇淋,變得狼狽不堪。

我想,你大概是真的很喜歡我吧。

可是,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這麼喜歡呢?

我們的感情,小心翼翼地攀附於這支霜淇淋上。

濕冷的步道蜿蜒曲折,卻甜膩得令人泥足深陷。

你離開以後,霜淇淋變得普及。

我一個人,在歲末寒冬中,也去買了一支。

滿懷期待地咬下去,卻覺得滋味平淡無奇。記憶裡那濃郁、滑順的口感,彷彿海市蜃樓,徹底崩塌於我舌尖之上。

我怔忪地站在路邊,想不透自己當時怎麼會非要吃到不可。

我想,大概是,為了讓自己感覺被愛吧。

等我回過神來,霜淇淋已逐漸融化,沿著我的手腕滑至手肘,滴落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一如我們的年輕歲月,墜落於水泥地上、蒸發於太陽底下,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失無蹤。

 

【微物絮語】
世事茫茫千重雪,唯有薄物多繾綣。
那些生活中微小的事物,於撫摸之際,都開口在我耳邊細語。

【涼御靜】
(希望能成為)全方位創作者。於 2003 年第一部長篇小說後感染文字故事成癮症,於學業與工作期間,陸續發表短篇小說,寥寥幾次有幸獲得獎而加重病情。得病期間進行小說、散文、劇本的交互感染,有感於此症醫療費用龐大,因而外務眾多,但仍期許自身能扮演知識份子的角色,帶著警世與批判的眼光進行思考,並帶給眾人歡樂與感動。

#涼御靜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涼御靜
攝影涼御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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