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絮語|霜淇淋,及其相關
台灣開始流行起吃霜淇淋的那個夏天,我正好結束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
那天,我踩著高跟鞋,在每個人趕著上班的時間,大步地走出公司。
這一幕在我腦中預演許久:我什麼都不要拿,也什麼都不留戀。我要甩著我的包,往大門直行而去。
我以為我會很霸氣,實則不然。
台北的夏天,烈日當空,暑氣蒸騰。彩妝在我臉上融化,高跟鞋弄得我舉步維艱。我一個人,失去工作,汗流浹背地站在路邊。想到今後沒有收入的生活,既羞恥,又氣惱。
突然,我很想吃一口霜淇淋。
繞道數次,我連續跑了五家店,不是沒有販售,就是已經售罄。在我一無所獲地走出第六家店時,這些年在公司所受的委屈、不甘、憤恨,一股腦地從心底湧出——
工作不由我,我認。
就連想吃口霜淇淋,這個世界也要這樣欺負我。
我踢掉高跟鞋,蹲在店門口,決定要打電話給你。才壓著電話按鈕,我眼淚就掉了出來。那時你在慕尼黑,當地時間凌晨三點多,你仍在辦公室忙碌。
接起電話,你溫聲問我:「怎麼啦?」
「霜淇淋賣完了。」我說。
夏天匆忙地過去,我並沒有吃到任何一支霜淇淋;而你也並沒有機會明白,我當天為什麼打電話給你。
直到我又開始面試找工作。
直到你同秋天一起降臨。
你一回台,立刻說想看看我。
我心想,有什麼好看?我高不成、低不就,存款稀薄,孓然一身。我如何和你這個成功企業人士平起平坐?我和你該聊些什麼?
我不情願地走到了約定的路口,一抬頭,看見你西裝筆挺地站在便利商店門口。而你的左右兩邊,竟然就各插著一支霜淇淋的廣告旗子。
那時,我胸腔剛開完刀,而你剛拔完牙齒,兩人都嚴禁吃太過刺激的食物。但是,難得一見的霜淇淋就在眼前,要我若無其事地經過,實在做不到。
你看出我猶豫,立刻拉著我的手,二話不說地走進店裡。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聽到你對店員喊:「我們要一支霜淇淋。」
事隔多年,我終於再次聽見你說「我們」。
你只讓我吃一口,剩下的,在你忍受牙痛的過程中,緩慢地解決。
你像隻怕燙的貓,緊瞇著眼,痛到整張臉皺成一團。你邊吃,邊倒吸好幾口氣,完全失去語言能力。你的手上、衣服上,甚至是西裝褲上,全沾到白色的黏膩液體。你還緊緊地握著甜筒,堅持要吃完它。
我看著你,那個有嚴重潔癖的你、那個從來只喝黑咖啡而厭惡甜食的你、那個每晚在襯衫上燙出嚴謹直線的你,此刻卻蹲在路邊,因著一支你並不喜愛的霜淇淋,變得狼狽不堪。
我想,你大概是真的很喜歡我吧。
可是,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這麼喜歡呢?
我們的感情,小心翼翼地攀附於這支霜淇淋上。
濕冷的步道蜿蜒曲折,卻甜膩得令人泥足深陷。
你離開以後,霜淇淋變得普及。
我一個人,在歲末寒冬中,也去買了一支。
滿懷期待地咬下去,卻覺得滋味平淡無奇。記憶裡那濃郁、滑順的口感,彷彿海市蜃樓,徹底崩塌於我舌尖之上。
我怔忪地站在路邊,想不透自己當時怎麼會非要吃到不可。
我想,大概是,為了讓自己感覺被愛吧。
等我回過神來,霜淇淋已逐漸融化,沿著我的手腕滑至手肘,滴落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一如我們的年輕歲月,墜落於水泥地上、蒸發於太陽底下,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失無蹤。
【微物絮語】
世事茫茫千重雪,唯有薄物多繾綣。
那些生活中微小的事物,於撫摸之際,都開口在我耳邊細語。
【涼御靜】
(希望能成為)全方位創作者。於 2003 年第一部長篇小說後感染文字故事成癮症,於學業與工作期間,陸續發表短篇小說,寥寥幾次有幸獲得獎而加重病情。得病期間進行小說、散文、劇本的交互感染,有感於此症醫療費用龐大,因而外務眾多,但仍期許自身能扮演知識份子的角色,帶著警世與批判的眼光進行思考,並帶給眾人歡樂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