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變旅人｜Seven Sisters 斷崖綿羊日記
在這片柔軟的大草地斷崖上，生活很舒坦。雖被圈養著，但羊群擁有大片的地和吃不完的草，即使有些柵欄擋路，還是能享受綠草、藍天，還有浪花拍打的白色斷崖，風景相當好。若想活動筋骨，緩坡的山丘能夠爬上爬下。時運不順的日子，借月光照路，走到崖邊吹海風看星星，打個哆嗦，羊毛間的鬱卒也就被抖掉了。
跟瑪莉約好了，下午要一起去斷崖邊吃草，順便觀察人類。我們都同意，人類是地球上最愚蠢的動物之一，明明知道可能會摔死，卻還是站到邊上自拍。真搞不懂他們想要證明甚麼。而今天是個大晴天，應該會有很多觀光客，希望品種豐富一點，我才好向瑪莉介紹賣弄一下，好讓她知道，我不是隨便一頭只會吃草和踱步的傻羊。
瑪莉是住在隔壁圈的母綿羊，她有一張白皙的臉，粉色無黑斑的嘴唇，眼神慵懶卻有魅力，好像不管你站在哪個角度，她都在看著你。她的毛色潔白純粹，普通的綿羊毛中常混雜著一些棕和灰色，油脂飽滿的毛髮，完全看不見海風摧殘的痕跡，整個海岸只有她，塵土不沾，更重要的是，我無可救藥的愛上她的笑容。
但我是一隻失格的綿羊。性成熟以後，身上的毛反而越來越短，讓我看上去更像一頭山羊而不是綿羊。對酪農來說，長不出毛的羊，只有奶和肉值錢，加上我是一頭公羊，沒被宰掉就萬幸了。在綿羊的世界裡，我簡直就是個禿頭大叔。瑪莉願意和我一起去吃草，也許只是因為她在自己的羊圈裡，找不到能聊天的對象，我只是她唯一談得來的「朋友」。
太陽落到了西邊那個小農舍上頭，天已經不那麼熱，我從樹蔭底下往崖邊走去。不管她對我有沒有感覺，今天應該要告白了。夏季即將轉秋，夕陽代表日與夜的交界，海岸是陸與水相互碰觸之處，催情象徵具備，天時地利，只差羊合了。今天一定要讓她明白我的心意。
在等待的時間裡，不知道是自己太無聊，還是想藉此壯膽，我學人類走到斷崖的最邊緣。每前進一步，就更害怕自己會掉落斷崖。聽長輩說過，只要探出頭吹過斷崖外的風，羊兒也能懂得飛翔。小時候曾看過人類在夜裡，被陸地吹來的強風推落，風聲卻大到聽不見他的慘叫，那樣的回憶更讓我害怕。但今天我要告白了，在瑪莉來之前，我需要先確認自己有飛翔的勇氣。
越往外走，心跳越急躁，這有點喜悅又有點恐怖的感覺，大概和告白相似吧？我終於站上寸草不生的最前線，右方那段高懸的崖面，被夕陽照成金黃色。我決定不再試探，站穩了四肢，猛一把頭伸出斷崖之外。海風竟是從我的下巴垂直向上吹送，連嘴唇都被吹開來啪啪甩動，原來這就是飛翔的感覺！
愛上了勝利的滋味，我又探頭好幾次，仔細打量斷崖底下的景致，想著，等瑪莉來了，一定要推著她一起站上崖。或許讓她心臟狂跳，她就會以為自己對我意亂情迷。而我一面想著與她並肩看著夕陽的畫面，一面來回踱步，看著夕陽已經要掉到海裡，她卻一直沒有出現。
天色漸暗，我腦袋裡的完美告白幻想破滅了。我趴坐在地，獨自吃起了帶著海風鹹味的乾草，雖然不是甚麼健康的東西，但那是瑪莉最喜歡的口味。入夜以後水氣降下來，乾草受潮，就沒有脆脆的口感了。雖然覺得有點抱歉，不過我實在等得太久了，又餓又心寒，必須對自己好一點。
再上等的青草，自己啃也不是滋味。實際上我卻很習慣這種日子，在瑪莉之前的茉莉、梅莉、多莉、茱莉、荷莉還有莉莉，都放過我鴿子。這不是我第一次還沒告白就被疏遠。乾草吃完了，海風已經轉成陸風，我少少的羊毛無法保溫，再繼續等下去，明天也只會被其他羊當成笑柄。還是回家睡覺比較實際。
天黑之後，我就沒有勇氣再走到崖邊了，反正底下一片漆黑，沒有景色可看。只有海浪拍打石頭的聲音。礫石岸的濤聲今晚特別喧嘩，每一顆石頭都被滾動碰撞，哈哩嘩啦地叫，它們聽起來很生氣，像是在說「走了這麼遠，到了盡頭卻只能淤塞在出海口彼此消磨。」啊，說來也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罷了。
一覺醒來，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隔壁柵欄的山姆跑來問我，昨天有沒有看到瑪莉。我問他，瑪莉難道沒待在羊群裡嗎？山姆搖搖頭失望地走開。這傢伙大概也很哈瑪莉吧。伸個懶腰，我走回農舍旁的水槽洗臉喝水，卻異常安靜，那群總在早餐時間交換八卦，聒噪無比的母綿羊，今天怎麼沒來？這時候老珍妮婆婆也來梳洗，喃喃地說「現在是年輕人的時代囉，每次看到毛髮蓬鬆的年輕母羊被帶走，就想起以前配種時遇見的帥羊，我生了他的孩子，也不知道他叫甚麼名字，真希望能再見他一面！」
嗚，原來昨天我在斷崖邊探險時，瑪莉被農夫抓去，配給比我更優秀的帥羊了。
註：Seven Sisters 為英國南方海岸一段白堊斷崖海岸，因有連續七個峰頂而得名。位於Brighton 與 Eastbourne 兩個小鎮之間。
【一覺醒來變旅人】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 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 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