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悄談本事劇團《三顆頭》的編劇/製作人邢本寧

說實話──悄談本事劇團《三顆頭》的編劇/製作人邢本寧

作者本事劇團
日期09.05.2013

說實話,本寧真難搞

我和本寧在這幾個月的討論裡面,發現她真難搞。假設我們要啟程去天空之城,也許我們可以投靠軍方,搭空中戰艦過去,或者投靠盜賊婆婆,搭他們自製的布棚飛船過去。但是這時本寧就會說:

「我腦中有個畫面,有一隻鳥,它的每一根羽毛都是劍刃組成。我覺得我們要搭這隻鳥去天空之城,我們一定得這樣做。」

本寧的想像都非常美,夢境似的,或者甚至可以說是揚.史雲梅耶(Jan Svankmajer)似的突如其來、天外飛來,總而言之就是不曉得甚麼原因地來。和寫劇本的本寧對話,就覺得像看夢。電影《Inception》裡面,李奧納多飾演的唐姆柯比就解釋:如何區別夢和現實,那就是:在夢中,你不曉得你如何來到這裡。同理,我們很難在第一時間就曉得本寧的想像從何而來。明明已經有既存的戰艦和飛船,為什麼非得要去找一隻羽毛都是劍刃組成的鳥不可呢?這隻鳥究竟是從哪來的?上哪兒找?找到之後,這隻都是劍刃的鳥要怎麼坐呢?屁股不會被戳出一堆洞來嗎?這就是劇作家的工作:找不到這種鳥,造也造一隻出來;不合理,也說出個道理。

舉個實例。在劇本還沒一個雛型之前,本寧就說,她想要一個畫面:

「終場,莫邪在台上,彷彿抱著嬰孩般地抱著四截斷劍。」

為什麼呢?不曉得,但是非得如此不可。本寧的「非得如此」「必須如此」,與其說是一種規約與頑固,不如說到最後幾乎成了一齣戲劇之所以能完竣的動力。方向既定,那我們就開始安排,如何讓莫邪有這個動機,要抱著斷劍像抱嬰孩,那勢必表示莫邪「視劍如子」。為什麼莫邪視劍如子?因為干將莫邪兩把寶劍乃是承了莫邪頭髮與指爪的威力與精華才鍛造而成,「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接受了莫邪的髮膚,不就簡直成了莫邪的孩子?好,這邊的解釋好像過得去了。

可是,事情並不那麼單純,因為莫邪又另有一個有血有肉的孩子:眉間尺。眉間尺從小浸浴莫邪的教誨與期待,要他為父報仇。被母親交託這種期待,難道不是母親的孩子?這下子可好了,兩把寶劍是莫邪的孩子,眉間尺也是莫邪的孩子。我們要如何製造一種對話與情境,使得劇情能夠說服觀眾:在莫邪眼中,眉間尺不是孩子,雙劍才是。而這只是諸多問題的其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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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與三顆頭排練助理王庭悅,攝於三缺一排練場)(邢智田攝影)

說實話,本寧自找麻煩

如果這劇情是順敘的,似乎好辦些:從古到今徹頭徹尾說明白便是。偏偏這劇本採用了一個《奧德賽》似的結構,從整個劇情軸線的中央開始講,順敘的同時夾著倒敘,當下這個時空扮演過去的時空,過去的時空又演變到這個時空,簡直像是Escher的版畫。至此,整齣劇成了變成一個巨大的儀式,透過儀式,回憶與往昔下凡,依憑在現實與當下之上。在這個背景上,要讓劇情走到莫邪抱著斷劍像抱著孩子那邊結束,說實話,真困難。那為什麼不順敘就好了呢?本寧又說:

「故事的一開始,三顆頭必須被困在一處天地凝止的地方,這地方頂好是一個洞穴,穴中有那三顆頭,另有一個守墓人能夠自由進出這個洞穴,看見外邊的世界。」

為什麼這三顆頭一定要被困在那裏呢?而且,為什麼一定要有守墓人呢?這些問題都還沒解決,本寧更雪上加霜地說:

「我有一個想法,我想讓守墓人去打月亮,演員要像《打瓜園》中的陶洪那般地去打。守墓人打這,代表月亮的燈光就逃到那,守墓人追到那,燈光又照到這,舞蹈似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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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三顆頭》舞台設計/ 林仕倫)

一開始查英英字典會有個困境,一個字的解釋中,又有一些不懂的字,針對這些字再去查找,各個字的解釋中又更有許多不懂的字,循環下去,沒完沒了。陪著本寧寫故事,一開始會有這種困境:為了解決一個問題,就會生出其他問題,解決其他問題時,又更有許多問題叢生出來。

但陪著陪著,我開始改觀,原來本寧寫戲好像是先蓋火車站,再蓋鐵路。火車站的位置都已經決定好了,而且也就那些車站,數量有限(值得感謝)。只是,有些車站位在離現實近的地方也就罷了,有些車站則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這時本寧就悽慘了,沒日沒夜地蓋鐵路,就為了要讓那鐵路可以連接到那蝴蝶般飄忽的車站。而且不是連上去就好了,鐵路本身還要能說服演員和觀眾。

本寧在寫《紅衣與金箭》的時候,其中一個火車站就是:楊延輝一定得死。這是有點忤逆味的事。《紅衣與金箭》承接京劇《四郎探母》的梗概,從老木上抽新芽出來,對老觀眾,對新編劇都是挑戰。在這挑戰中,要讓大家心愛的角色死,許多人都難以接受,那要怎麼辦呢?本寧認為,那就要把楊延輝的死「說清楚」。但實際上,不只得說清楚,還得用韻白,用精熟的中文說清楚。不為什麼,因為《紅衣與金箭》是京劇劇本,唱唸的台詞既不能白透,又不能嚼死。說實話,真是麻煩。為此,本寧那時讀了許多古典的詩詞,企圖從中文深處將生死的奧秘挖掘出來。其中一組影響本寧甚深的,便是陶淵明的《形影神三首并序》:「縱浪大化中,不憂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以此為終點,為水窮雲起之處,一來收攏演員與觀眾的理解,二來又能卸下生與死的情結,使得楊延輝的死不但合理,而且又保有一種慈悲,一種傳統戲裡「稀哩糊塗笑看人生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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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邢本寧於江之翠排練場。)

說實話,本寧真了不起

到這邊,我慢慢推敲出本寧寫戲的質地:本寧是看著自己在寫戲的。那些所謂的必然,都是因為看著自己而感知的現象,這現象的緣由是甚麼?前因後果是甚麼?本寧刻苦的思索,然後用戲劇來闡述她思索的答案。人們看世界也是一樣的,先看見現象,然後再試圖進行說明。本寧是那麼忠於自己的感受與想像,以至於給自己增加了很多的難題與挑戰。可是當她坐下來沉思,往自己內在,往她所能接觸的資源探索之後,她又能從中找到一個路徑,使得這路徑雖然通往縹緲的夢,卻仍舊紮實而不致虛妄。

看著自己寫戲,寫出來的便是實話。實話往往不容易說,誠如芥川龍之介在《侏儒的話》中所言:「わたしは不幸にも知っている。時にはに依る外は語られぬ真実もあることを。」(我不幸地知道:有時不說謊就無法表達真實)。說實話本身就是一種拉鋸,因為實話的動機雖使人感動,實話的內容有時卻直抵人最脆弱的部份。看著自己,本寧想講些東西,這些東西必定得講出來,可是如果講出來,一定會傷到對她最重要的人。本寧擁有許多長輩的支援與愛護,但同時也就需要背負這些長輩的期待,可是期待對於創作來說,難免像是一個框架,一個牢籠。於是在創新與背負的拉鋸之間,本寧寫戲,她將實話用戲劇的方式表達,而戲本身就不可避免地帶有說謊的成分,可是透過戲,本寧才終於能把她想講的話吐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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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邢本寧馬寶山周以謙於大稻埕戲苑排練中)(嚴方浿攝影)

也就是說,《三顆頭》中的許多必然:莫邪必然要抱著寶劍像抱著孩子,眉間尺必然要毀劍,守墓人必然要打月亮,以及其他劇中的種種現象,都是本寧的實話。只是這些實話究竟背後代表著甚麼意涵,如何透過本寧的思索,而與觀眾的人生產生關聯,我想這正是看戲的醍醐味所在:劇作家將這些必然串聯在一起,那些必然是這樣的合理,以至於將「強逼我們去思索,去理解事件那深刻又隱微的秘密。」

 

延伸閱讀:本事劇團《三顆頭》:跨界戲曲,演繹荒謬

本事劇團 簡介

本事劇團相信劇場能使人與人化去界線,彼此相遇。2012 年 3 月,邢本寧正式成立本事劇團。以原創劇本為骨,戲曲表演形式為肉,企圖探索創造全新的戲劇表演語彙和形式,演繹當代精神。本事集結了跨世代的戲曲、劇場工作者、跨領域創作者,重探文本(本)與表演(事)之間的關聯,讓一群有本事的人,演出一本又一本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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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楊雨樵
圖片本事劇團 提供
主視覺攝影嚴方浿
延伸閱讀:本事劇團《三顆頭》跨界戲曲,演繹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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