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Bonheur》天幕下的對談——旅人交會時迸發的光亮
入睡後卻又被室友給吵醒,這位新室友來自英國,高壯而留著棕黃色的長髮,彷彿一隻棕熊般地伸過手來,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他濃重的英國口音之前便已自我介紹完畢,我愣了一會兒趕緊回過神來和他打招呼;他像是在孤島上找到人類一般興奮地滔滔不絕分享著他的生活,原來他甫自大學畢業,因為曾經在蘇格蘭住過五年而喜歡上健行,老實說我並沒有去過蘇格蘭生活,也無法體會在蘇格蘭生活與健行之間的關聯,但從他的眉飛色舞及語氣間的抑揚起伏就能夠感受到一種對於這項事物的熱情——那種執著與堅定是無須言語傳遞便能讓人稱羨的——但顯然他也逐漸發現了我對於健行這個主題無法一如他的暢所欲言,他話鋒一轉就飛越半個地球到了他無所知曉的亞洲。
他彷彿是個古代的旅人般,我們在旅店相遇,來自不同的遠方,交會後又將離別,在各自的方向上頭獨行著,而我則是他畢生難得遇見的東方人,他向我追問著關於這個地區的一切事物,話題像是驚喜盒般綻放在空中,繽紛的彩片是每一次交鋒時旋舞地燦爛,我們的話題慢慢聚焦到了我的家鄉——台灣——對於他而言,這只是個在政治上劃分不清的小島,甚至連台北是個都市或者村落都仍有著無窮想像,我是他所接觸的第一個台灣人,也可能是他對於台灣印象的基礎,思緒至此突然覺得有些熱血翻湧,使命感像是咖啡因般令人振奮,外頭山谷間深夜的星河閃爍,屋內燈火熠熠下這番對話顯得格外意義重大。
嘗試投其所好的我決定先從玉山說起,但沒想到才提到了玉山,我們的話題驟然丕變,從山的高峻動人轉而研究起「玉」的漢字書寫與讀音,在他記憶中,所謂的「簡體中文」是比較「現代」的文字,而繁體中文的困難,從他的父執輩開始就覺得是屬於「威權型」的文字——古老統治者為了要鞏固政權而發展出來難以學習的文字——我嘗試去反駁這項觀點,而或許我無法把文字學課堂中的種種通通流利地轉譯予他,但我想我仍能夠用簡單的語言做出一些詮釋,文字的形成的確有其政治上的意義,但並不代表是由於政治上的意義而將文字發展成現今的模樣,文字之初本有其生成上的因緣際會和約定俗成,回顧中文造字的過程,也被歸納出了幾項不同的造字法則,由簡至繁的過程中有一大部分是為了不斷增加的社會需求,甚至是連他同樣疑惑的問題——關於讀音如何定義、如何記憶——越來越奇險的討論讓他在深夜有了無比的活力,在這個部分的討論我嘗試簡短地做出結論,文字與語言可以說和社會有著密切的互動,而某些新創的發音與字形,既然是由於社會的需求而出現,自然社會也自然也有其使用的能耐吧。
從古代談到了近代,話題依然圍繞著文字語言打轉兒,他接著又詢問了我關於台灣所使用的中文和中國所使用的中文是不是互通的?我談起了中國方言的差異性,我並不認為台灣的中文教育可以讓我們很輕易地理解中國的中文,畢竟和文字一樣語言也是一種社會發生下的產物,即便和文字產生的階段不同,語言通常比文字要來得更早一些,但語言也是需要有社會做為基底而發生的一種文化現象,而中國的社會自古就很多元,方言的發展甚至是國民政府遷台後兩岸的各自發展都會造成語言上越來越分歧,對於他而言這是很有趣的現象,也是一種很難以理解的概念,何況中國歷史的分分合合本身就造就了更多更難以言說的文化圈。
話題越談越嚴肅,而他一面坐在窗口正如我昨天坐的位置,做出和我昨天一樣的驚嘆,關於夏慕尼整個山谷深夜時後的日落,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個疑問——關於台灣人是否會真的想要脫離中國而獨立?——聽完問題後我為了他的小心翼翼而大笑出聲,他似乎對於於我的反應有些不解,我將我的看法和他分享,畢竟我只是眾多台灣人裡頭的一位,沒有辦法代表整個台灣說些什麼,分享完台灣既複雜又矛盾的現況後,他晃了晃碩大的雙肩笑著指指窗外,告訴我說:「其實我們何必浪費一整夜燦爛的星辰呢?」的確,在每個地區總是有著僵持不下的議題,總是有場非贏不可的論戰,只是再怎麼樣的勝利總是會伴隨著某些失落與哀愁,而這一切在眼前這些自亙古便已凝視著我們的群星之下又會是什麼姿態呢?
我們有默契地打住了進行了半個夜晚的嚴肅對談,一人拉張椅子在漆黑無比的窗前,彷彿一切事物在這片巨大無盡的夜空中盡顯的渺小無謂,即便明天我就要前往里昂,而他也要透早就展開他環歐的健行之旅,但此時,誰也不捨得輕易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