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折射的角落——重返特殊教育現場(下)
真實藏在細節裡
Q:剛剛有提到,你在當特教班導師時很喜歡寫聯絡簿,作為與學生、家長溝通之用。在這段過程裡,有沒有得到哪些印象深刻的回饋?
A:其實我很喜歡告知家長,孩子們在學校裡做了哪些值得稱讚的事情,就算再小再細微,可能平時在家裡難以發覺,但是在學校孩子卻這麼做了;或者是一些令他們喜悅的事情,例如「今天某某某在睡覺時,孩子去幫他蓋上外套,很貼心喔」,讓家長能了解孩子原來有這一面。我很喜歡做這樣的分享。
至於學生如果出現行為上的問題,我會比較審慎處理溝通上的事。例如有位過動學生的家長,他很焦慮,因為家裡不只一位特殊生,而這個孩子從國小開始就不斷地對其他同學惡作劇,媽媽已經接學校電話接到會害怕、甚至失眠的地步了,壓力很大的狀態。這時我就會判斷,如果是他吃藥就能解決的問題,而今天可能就是忘記吃藥了,那麼我就不會再寫聯絡簿通知家長,以免造成對方更深的焦慮。另外,如果這樣的行為問題只是在學校裡偶而發生,在家裡卻不會發生,那麼我也不會特別告知家長,以免徒增他們的煩惱,可能就是想辦法自己解決。除非是在學校跟家裡都會出現的問題,這時我才會找家長來討論應該要如何解決。
我剛開始當老師時,會有一些家長對我的教學方法提出意見,而我覺得他們的意見呢……也都對。像他們會問:「老師,這個教學目標會不會太難啦?」之類的,在我剛開始還蠻菜的時候,這些建議都很受用。當然也是有遇過一些非理性的訴求,挫傷了我教學的熱誠,大概到現在都還是個傷口。不過回頭來看,當時的自己在處理上也是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吧!
Q:在與學生們的相處上,如果遇到被冒犯的狀況,像先前提過被學生出言頂撞的經驗,這時會怎麼處理呢?會處罰學生嗎?
A:我記得在第一年當特教班導師時,有次曾經幫一位資源班的老師代課,那一班學生很吵,都不讓你好好上課的,我覺得整節課很難熬,不知該怎麼控制情況,每每有尋堂的老師經過時都會覺得無地自容。後來下課時,我請一位學生繳交資源班的聯絡簿,那位學生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大概是錯估了我的身高,他用扔的、一扔就直接砸到我頭上。當時我好生氣,氣到眼淚都要飆出來了,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責罵學生,於是就帶著他到辦公室,跟我同事告狀:「他拿聯絡簿丟我!」我同事就幫我責備了他。那孩子後來還是知道自己錯了,但我當時的處理方式也很不明智,認真說起來,應該要責罵他的,因為這樣的舉動很危險,必須要讓他知道,不可以再對其他人做出這樣的行為。只是老師這時要很小心,要針對這件事情去講,讓他知道自己被處罰不是因為自己本身,而是因為這樣的行為。
至於處罰的效果,我覺得面對資源班學生,就是要拿出耐心與時間,因為只有一次、兩次的處罰大概無法讓他明白為什麼行為是錯的,需要花上蠻多的時間,跟他晤談,花心思去想很多策略,才可能慢慢看出效果。像我之前接了一個過動學生的案子,他即使已經服藥了,效果仍沒太大改善,還是會一直頂撞老師、跟同學衝突。我就是跟他訂立約定、獎勵、溝通,還是無效的話就是找家長跟班導師三方開會一起來討論,建立一致的處理模式讓學生習慣。總之就是要嘗試非常多的方法及策略,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心力。當然有些時候可能因為沒有成效,就會很生氣,但是時間久了,也許半年以上、甚至一年,逐漸就會發覺自己好像有進入學生的心,學生好像能了解你了,那時就會覺得辛苦是值得的。
相對來說,特教班學生就會比較好帶,畢竟他們單純多了。其實特教班學生在情感表達上很直接,對於喜不喜歡眼前這個老師,反應是很直接的。他們畢業之後,有的人會繼續打電話給你,持續告訴你他的生活大小事,就像是他生活裡已經不可或缺的部份。像我之前帶過一個亞斯柏格症的孩子,他可能比較不會關心別人,只著重在自己的世界裡。有次放寒假時,他就突然打電話給我,問我說老師最近好嗎,放寒假都在做什麼呢。我接到電話時非常開心,因為看到他會開始關心身旁的人了,感到很欣慰啊。
不一樣的人生路
Q:從這些年的教學經驗裡,這些特殊生們是否會意識到外界眼光下,自己與他人的差異?老師該如何去協助學生們認識自己,面對這樣的環境呢?
A:如果是特教班學生,他們其實不太清楚「那本手冊」對他們而言的意義是什麼,障礙類別、障礙程度什麼的,雖然不能說是完全「不知道」,像之前有學生會笑著跑來跟我說:「老師,我是輕度,他是重度耶!」但真正的意義我想他們是不清楚的。這部份我覺得是很不容易。
在特教班裡,以輕度障礙來說,智力大約就是成人的9到12歲,如果是中度就是7到9歲。因為智力發展的限制,所以在自我認識這一塊,原本就比較困難。或許在他們的世界裡,可能也未分出普通班或特教班,無論是任何人,都會覺得能夠與對方交朋友吧!
但如果是資源班,應該多少都知道自己與其他人之間的差異,但能不能接受就要看個人。有些人很坦然、也有些人很介意。像我有一個資源班的學生,每次我跟他說回去「普通班」上課,他都會糾正我「是原班」,所以我想有些學生是無法接受自己身分的。也有人對於你去普通班找他這件事很排斥,因為特教組的老師去找他會很明顯。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們只能多用鼓勵、肯定的方式,讓他自然而然地接受與其他「普通」學生之間的差異,並能夠自我肯定、相信自己仍然有其他的長處。像我那個亞斯柏格症的學生,他很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身分,而且會主動對普通班其他學生說:「我是亞斯柏格症輕度喔,我可能會有一些特別的行為。」所以真的就是依每個人的態度而定,差異很大。
Q:如果以資源班的狀況,特殊生平常是與普通生一起上課,在人際往來互動上,老師在這方面會怎麼協調兩方,讓彼此互相認識,不致產生衝突?
A:面對班上有特殊生的其他普通班學生,我們會針對個案做入班宣導,例如請特殊生先去辦公室看書,然後我們會進入普通班向其他同學介紹他的障礙類別、障礙程度,可能會出現什麼樣的行為或狀況,還請其他同學理解與包容。另外,每學期學校也會做全校性的特殊教育宣導。在互動上這裡可以提一個例子,我那位亞斯柏格症的學生,他對於家族裡的親屬關係很有興趣,所以有一陣子他就會跑去問身旁每一個人說「你有沒有『大舅媽』?」有一次,他班上一位女同學就來找我說:「老師,我覺得我被侵犯了,我覺得他在問我『大姨媽』來了沒,而且旁邊其他的男生都在笑我。」後來我把那個亞症孩子叫過來,他很委屈地說:「我只是想問她有沒有大舅媽,因為我有大舅媽,所以我也想問她有沒有。」我試著告訴他說這句話為什麼會被誤會,因為很類似於另一句對女生來說有些敏感的話,而且剛好旁邊又有很多男生,這會讓那個女生很不舒服。當然後來我也有跟班上其他同學解釋清楚,說明這個孩子他並沒有惡意,而我想這正好就是當雙方互不了解時,會發生誤會的狀況。
這裡可以提一下我們對於特殊生的性別教育,因為學生正值青春期,在生活教育課程裡會有相關介紹,包括自我保護,以及異性之間的相處模式。其實跟普通班級會上到的課程差不多,只是會用更淺顯易懂,比較不複雜、更具體的方式來呈現,讓他們比較容易理解。例如告訴他們哪裡是「隱私部位」,而那是別人不能隨便觸碰的地方。就是用越簡單、越具體的方式讓他們了解這些事情的重要性。
如果你也想成為特教老師……
Q:雖然任教職的資歷尚淺,不過若包含大學求學時代,接觸特殊教育領域八年下來,自己對於特教的想法有沒有改變呢?對於其他想要進入這個領域的後進,有沒有什麼可以提供的建議?
A:記得大學時剛踏入特教領域,自己還抱持著「慈悲、憐憫」的心,覺得這是在做一份很有意義的工作。但直到現在進入教學現場幾年後,會覺得過去那些心態準備已經是基本了,現在更要精進自己的專業能力、鑑定能力,這個真的好重要!就是從那種只是抱持著一種心態但完全不了解狀況,到現在逐漸了解狀況並深深明白自己的不足之處,更注重的大概就是個人能力的提升吧!
如果要給後進建議……其實我覺得自己到現在都還是後進耶!之前常會回學校幫忙學弟妹準備教甄、看他們試教,我覺得還是一樣的觀念,雖然有些老套啦,就是要「莫忘初衷」。另外,就像先前所說,我覺得溝通能力真的很重要。因為先前我們都會覺得自己面對的就是學生,但是實際踏入職場後,可能有更多的時間是必須要跟學校、同事、家長溝通,在這方面能力的養成就會很重要,而這又是在大學時比較少接觸到、也容易忽略的一塊。其實這一塊在學校教育裡也是比較沒有涵蓋的,即使是畢業後的實習,主要內容可能也是教學實習,幾乎不太會與家長接觸。所以,雖然身為特教老師,我到現在都還覺得自己仍在不停地學習,向這些學生,向其他老師,向這個世界。
後記
訪談結束後,我開始整理採訪資料,撰寫這篇訪談稿。尚未完成之際,南部一所特教學校被媒體揭露了長期以來受害者眾的性別平權事件。從事情發生到現在,無論是校方的做法,教育當局的態度,以及媒體報導的方式,在在都讓人覺得心驚與沈痛。在此可能無法就整起事件作出完整的評論,但我仍是想著,無論從校園霸凌、性別平權、或者教育資源分配等觀察角度出發,更先決的關懷還是在於正視這些學生的存在,無論是受害者或可能的受害者。他們不只存在彩虹折射的角落,更靜靜地與我們分享同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