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那座沙漠的名字，意思是什麼也沒有

為了拍攝《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山中瑤子和團隊花了兩個月，採訪了 15 位 18 歲後離開家鄉、來到東京生活的年輕人。在女性影展的映後座談上，山中瑤子說，這部電影想描述的，就是這些年輕人在二十幾歲這年，漫長人生中的一段混亂狀態。

那是怎麼樣的混亂？電影中，由河合優實飾演的加奈完美演繹了這樣的混亂狀態：21 歲，在除毛美容室工作，同時和兩名個性截然不同的男性交往，沒有特別的興趣——除了在手機上看 YouTube 上 24 小時直播的納米比亞沙漠。

毫無道德感，面不改色的劈腿、過著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下了班就軟爛地窩在沙發上看納米比亞沙漠直播，觀眾或許會對這樣的女主角感到不耐，但那卻也是 Z 世代青年的時代病。

＊以下涉及劇透，在意者請斟酌觀看＊

時代病

時代病的顯性症狀是，加奈幾乎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電影第一幕，加奈與朋友約在餐廳，朋友向她說起一名同學前陣子自殺身亡了。自殺的死法也很 Z 世代——用 MAC 的充電線上吊。（心裡不禁跟著加奈一起好奇：「這樣夠長嗎？」）

Z 世代青年的死已是悲劇，更慘的是，我們甚至不能專心聽。在談話間，加奈聽著同學的死訊，卻不時被鄰桌的對話干擾：工作不盡責被斥責的下屬、嚴肅的政治話題，少子化與貧窮下日漸衰敗的日本社會、主打色情服務的「下空涮涮鍋」⋯⋯雜訊不斷入侵，佔據加奈的注意力，最終觀眾和主角都已經無法分辨哪個話題比較重要。下一秒，手機跳出訊息，加奈只得打斷朋友說「抱歉，等我一下」。

再回過頭來，原本的話題也已經不再重要。時代的雜音下，連同學的死訊聽起來也那麼無聊。

山中瑤子曾在訪談中說：「無論是手機裡的訊息也好，朋友說的故事也罷，其實聽的人也點都不感興趣不是嗎？」加奈的分心，或許可以解讀為 ADHD 的症狀，但在資訊爆炸的時代下，卻也是年輕人的日常。政治、八卦、災難、死亡，什麼都重要，於是什麼都不重要了。

所以加奈時常露出木然的表情——日常中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因為沒什麼值得提起興趣，除了手機裡納米比亞沙漠的 24 小時直播。

納米比亞，在當地的語言中是「什麼也沒有」的意思。

手機畫面中，一望無際的納米比亞沙漠裡，那裡沒有鄰桌男人口中「日漸衰敗的社會」，沒有喋喋不休的朋友與隨時跳出的訊息，只有動物在其中自在的生活。

比起手機直播中有著可愛動物的納米比亞沙漠，現實或許還更加荒蕪。

納米比亞沙漠

「少子化與貧窮將使日本走向衰敗⋯⋯從今以後的目的只是生存。」

原本是鄰桌男人的閒談，卻被加奈聽進去了。

加奈透過手機直播看著納米比亞沙漠，但電影螢幕另一端，隨著鏡頭不時 zoom in，在觀眾眼中，加奈有時也像動物。當她癱坐在地上，打開冰箱、拆開火腿直接放進嘴裡，或是在除毛美容室裡，機械式地向客人重複著「會有點冰冰的」——那不是生活，只是生存。

在兩名個性迥異的男人之間周旋，也像是生存所需。

男友本田性格穩定卻懦弱，日常窮極無聊，情人林則大膽而孩子氣。就像那束天堂鳥花，與林待在一起時，加奈尖叫、大笑，那些死去的部份似乎也能稍微活起來；回到租屋處，卻只能插在花瓶裡等著枯萎。

雖然對男友已興趣缺缺，但加奈連劈腿也躺平，非要等到本田犯錯，才順水推舟地開始正式和林交往。或許在現實中會被稱為「渣女」公審，但在河合優實的詮釋下，加奈的舉動又是那麼順理成章，不禁心想，如果加奈換一個男友會快樂一些，那就隨她去吧。

所以當加奈決定（單方面）分手，雀躍地奔向林，搭配著渡邊琢磨充滿生機的電子音樂，幾乎也差點要相信，加奈即將奔向自由，原先平庸的生活真的會有所不同。

然而在和林開始交往後，隨之而來的是加奈的躁鬱症狀。

我們不知道加奈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生病，正如我們不知道她的病名。當諮商師反問加奈：「知道病名對你來說為什麼重要？」加奈說，因為我想更了解自己。

這時觀眾才發現，電影放映已經接近一個多小時，但我們從來不了解加奈。

面對複雜的處境，加奈時常陷入沉默。在豪華露營場地，加奈與林的家族親戚互動、聽著林的母親有意無意地炫耀階級身份；在公部門偶遇林的同學，對方西裝筆挺，而加奈因為跌倒後近乎失聲，只能坐在輪椅上微微點頭；或是在除毛美容工作室裡，她穿著純白制服，面無表情地聽著同事向高中女生解釋「兒童除毛」——在那些場合，她格格不入地待在原地，時而微笑，時而尷尬地陷入沉默。

直到電影後段，隨著（沒有確診的）躁鬱症發作，加奈開始袒露內心，對林大吼「真羨慕你有家可以回啊！小布爾喬亞！」；將隔壁桌男人的對日本社會的悲觀預言，挪用來充當自己的辭職理由，並在諮商時，開口問心理師：「世界上到處都是做的和想的不一樣的人，不覺得很可怕嗎？」

原來加奈並不是什麼都不在乎，而是因為將一切都聽進去了，所以動彈不得。

充斥毒瘤的世界

當加奈發現林曾讓前女友墮胎，卻還在繼續創作生育相關作品時，她說：「像你這樣的男人寫出來的作品，如果充斥這個世界會成為毒瘤。」

而在前男友本田來找她復合時，加奈面不改色地說謊，聲稱自己已經墮胎了。當本田跪倒在路中央，開始浮誇地放聲大哭，加奈站在一旁看著，卻笑了起來。那一幕像是報復——報復本田、報復林，同時也在報復一些別的什麼。

或許有人會說，加奈自己也是毒瘤，劈腿、說謊、終日無所事事，然而透過加奈的眼光望出去，這是個不負責任的男子還能繼續心安理得創作的世界，連兒童與老人都要除毛的世界，本身毫無道德可言，卻不容許混亂出現的世界——因此當加奈開始反擊，野獸般生猛地與林扭打、嘶吼，也像是終於刺穿虛假表面，為充斥毒瘤的世界灌入一絲新鮮空氣。

與加奈的角色對照，飾演怪異女鄰居的唐田英里佳或許也是別有深意的選角。

2020 年，唐田英里佳與已婚的東出昌大被爆出在拍攝《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後不倫交往長達三年，輿論嘩然。唐田英里佳因此被大批網友攻擊、貼上不倫女標籤，甚至被日本媒體列入「四大不倫女」票選名單。事件發生後．唐田英里佳宣佈自肅一年，直到近年才重新出現在螢光幕前，而東出昌大在與唐田英里佳分手後，仍然緋聞頻傳，三年後再婚。

當年的道歉聲明中，唐田英里佳寫，今後會好好面對自己的愚昧、軟弱與天真。那年唐田英里佳 22 歲——正好是和加奈相仿的年紀。

而在《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鄰居總是默默隔壁傾聽著加奈與男友爭執、扭打的聲響。當加奈隻身坐在樹林，她在樹林中說了聲「果然是你」，指認出加奈：這個角色如此突兀莫名，卻又彷彿無須解釋，就能理解加奈。

所以當那怪異女鄰居隔著篝火，對加奈說：「事事都很困難，對吧？但你會好好的。」——

有那麼一瞬間，我們也不禁相信，或許一切真的都會好起來，加奈終將安然度過這漫長人生中的一小段混亂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