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羞恥沒有得救──#MeToo 一年後,專訪房慧真

我們的羞恥沒有得救──#MeToo 一年後,專訪房慧真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1.09.2024

2017 年 3 月 29 日。五月天成團 20 週年,大安森林公園開辦免費紀念演唱會;同一時間,台灣警消聯盟發起反年金改革遊行,包圍立法院等機關,路上架設層層拒馬。

台北大塞車,交通幾近癱瘓。

那天房慧真提早離開辦公室、叫了計程車,仍然遲到,匆匆走進咖啡廳,YH 已經在位子上端坐。「YH 的身體非常挺直,綁了一個馬尾,頭髮呢沒有一絲什麼亂亂的東西掉下來。整個梳得非常光潔。她其實並不知道我哪一刻會進來,她是一個把任何事情都看得很慎重的人。」

當時 YH 剛出新書,兩人相約為後續的對談場次 re 稿,本該工事一樁,但那樣的晚上,兩個痛苦過的人相遇,打開彼此,聊得好深。別離時分,她送她去捷運站,「我覺得她就會消失在夜色裡面。我們有擁抱一下,非常單薄,她的手非常地冰冷。」她記得 YH 身著受訪時經常穿的那件毛衣。粉紅色的。底下一片瘦骨嶙峋。

「我那時候其實滿想要去——我不敢說接住啦,但我滿想要去多做一些什麼。」

出書後 YH 狀況不樂觀,同年 4 月 27 日她在住處上吊。那日見面時的缺憾,倏地成了原罪,「當然很難說,這個死亡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但我對她有一個很強烈的愧疚感,那一年真的發生了很多的事情。我一直想要寫一本書給她。」

七年後散文《夜遊》出版,一句話落在扉頁:獻給一九九一年三月出生的 YH。

文雅的廝殺

然則這不是一本悼亡之書。

書中她不寫本名,一律稱 YH,「因為我對她的愧疚跟想念,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夜遊》也將筆尖對準自己:「某部份來講,YH 是因為體制下的權力關係,讓奸人——補習班老師有機可乘。所以我寫了這本書,它跟一個女性的身體有關,裡面也有一種升學體制底下身體被規訓的狀態。」會不會文字能夠超越界線,時空與生死,陪伴另一個受傷的人?

《夜遊》涉入的歷史自 1986 到 2017,縱貫房慧真幾乎一生。書寫過程中,她發現自己對國中時期異常感應,「我大部份的記憶,集中在 1986、1987、1988,但像我的高中階段,我完全沒有寫。我覺得記憶好像一個篩子一樣,它很奇怪,某些年份的記憶會特別密集。」

篩下來的,是被籠罩在戒嚴下的中學時代。司令台。國父遺像。升旗典禮。國旗歌。少女初長成。

「身體在戒嚴年代的教育裡,其實被規訓得非常厲害。它希望你是無知無覺的,你的身體也不要有任何的感覺。」但封鎖感官的暴力,反而記得最清楚,「我們一般記憶歷史的方式,可能就是透過知識嘛,我們的智慧、我們的腦袋。但這一段歷史,我想要用身體來記憶。

戒嚴的殘骸,白色恐怖的陰影,種種紀律和野獸,存在每一頂被剪至耳上的髮束,每一副升旗典禮立正挺胸的身板,每一塊藤條在屁股留下的羞辱的紅。

有體制就有權威,大權威下又有小權威,無限閉環。回看房慧真第一本散文集《單向街》早有洞察,〈惡意〉寫她為了得到班上女王蜂的寵幸,排擠另一個女生,「你被放進這個充滿惡意的環境,人在裡面是被分類的,即使擠進了好班,還是會有超級好班的人,你會覺得你不如他們。」

「特別是女校,班上會有女王蜂,你當了她的嘍囉就會很開心,覺得女王來臨幸你。在這樣一個高壓管制的狀況,人會長成奇怪的樣子,你會很明顯的感受到一種階級感:就像一個生態池,然後你們用很文明很文雅的方式在裡面彼此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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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嚴是政治,少女也是。女生間的階級暴力尤其外顯,以衣著和姿態劃分出群體裡外:「她們會去 ATT 買衣服,但我的衣服都是在公館夜市買的。現在回想會覺得沒什麼,但當時就覺得低人一等。」

那種低人一等的感覺是什麼?她說:羞恥。

「好像我一直對羞恥滿著迷:在黑跟白之間,大量的灰色地帶。這跟我後來會去關注集中營的主題也有關。在那樣的主題裡,也有同時是兼具加害者跟受害者身份的協力者,會幫助黨衛軍謀殺他的同胞。羞恥好像也可以被放在那個灰色地帶裡面。」

權威生產羞恥,羞恥成為戒律。一套完美的控制流程。《夜遊》裡大片大片地寫下那些羞恥:體罰的羞恥,讀羅曼史小說的羞恥,交出第一次的羞恥,流血的羞恥,夜遇暴露狂的羞恥⋯⋯最終,也是在寫權威。

擦肩而過之人

儘管《夜遊》私密地指向自己,但一開始,她其實打算寫成報導文學。

題目是八〇年代。起心動念是在《報導者》跑新聞時,認識一群黨外運動份子,包括綠色小組、《人間》雜誌。直至今日,他們都還會經常聚會,每年一兩次,在條通一帶的海鮮餐廳,「我覺得這些人太有趣了!他們生猛的那種力道,是我以前沒有碰到過的。」

後來從《報導者》離職,又想起這個題目,卻不想寫成報導了。「可能就是當記者給我的負擔、負累。我之前有寫一本《煙囪之島》,裡面的知識內容是非常高門檻的。寫報導文學,你必須要把關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資料是要有來歷、有出處的。當記者,別人對你會有一種期待,也覺得你好像有某種社會責任。」

「我發覺這一次,我好像不太想要繼續這樣的書寫。因為我自己的文學創作本身被壓抑了滿久,需要一個火山大爆發——」

但要怎麼寫呢?她說自己總是與時代現場擦肩而過。

1987 年,4 百多位高雄煉油廠旁的後勁居民,搭夜間遊覽車北上立法院抗議,是後來反五輕運動的起火點,她卻在 28 年後,《報導者》做題目時才觸碰這個議題,「當年他們那麼辛苦來到我生活的城市,4 百多人的吶喊我卻是完全沒有聽過的,延遲了一萬多天我才聽見。」

甚至她就讀的金華女中,當年曾是黨外運動的主戰場,1986 年 11 月 10 日民進黨在此舉辦「新黨晚會」,是台灣第一個新政黨的初生,她也後知後覺。

三十年後,我才知曉當時十三歲的自己,正處於陰陽魔界的中陰地帶,不只橫跨解嚴前後,劍蘭、傳單、黨外活動、填滿人的操場、民主香腸、藥燉排骨、黨外雜誌,司令臺上用布幕遮住的國父遺像、校門口蔣家倒臺的錫安山布幔,以及其他禁忌的色情書刊與錄影帶也一併混入⋯⋯

——〈回到未來  一九八六年冬〉

曾離得那麼近啊。面對社運的空缺,無能燃燒的青春,房慧真始終有股遺憾與自卑,書裡寫六年級生的集體失落,「野百合運動時太小,太陽花運動時太老。」那是在運動光譜上,不被印記與冠名的世代,「我和同齡的朋友說,六年級是陷落凹谷、暗淡的一代。」

可她仍想把自己放進去。

「我知道我絕對不會是一個運動的核心,甚至身處邊緣。」但邊緣有邊緣的地位。擦身而過的時間差,身處時間差中的渺小感,反倒成了她寫作的繩索:「當前很多史觀都是很宏大的敘事,但其實在事件發生當下,有很多擦身而過的人,不知不覺的人。」

不再從「我」看出去,而是站在更高的位置,把「我」安排進大歷史中,「讀者可以進入這個角色,像我這樣無知的視角——其實無知的視角,就是一般人的視角,或是完全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一個視角,在裡面重新活,一種 VR 的效果。」

「當然讀者也有一些年紀大的。」書拿給曾是野百合糾察隊的邱毓斌老師、綠色小組的大哥看。他們都是位居中心之人。「滿忐忑的。會怕他們覺得我這樣寫,是對運動不敬。沒想到他們都說好看。邱毓斌老師跟我講了好多野百合發生的事情。這樣的書寫,好像可以激起很多人重新訴說自己故事的慾望。」

一個在歷史中的邊緣人、無知者都能寫了,又有誰不能?「我們以前都會讓位給那些大敘事。或是你會覺得,自己在運動裡,不是一個決策者、爭鬥者、享有運動光環的人,好像你就不能有自己的位置。但是即使是邊緣者,也能從邊緣去觀覽這整個時代。」

老了

她寫海外家庭旅遊,也寫桃園機場事件。她寫破處的蒼涼,也寫戒嚴下的藝術生態遷演。小我與大我,私歷史與大歷史,個體與結構,在書中並陳。

類似的書寫,她欣賞英國作家 Tony Judt 《記憶小屋》。「他就是寫四大本《戰後歐洲六十年》的作家,他後來得了漸凍症。漸凍人直至死亡的最後一刻,腦筋都是非常清楚的,但你的身體就會逐漸喪失所有功能。他就用口述的方式寫出這本《記憶小屋》。」

「他不只是單純在處理歷史的問題。因為其實,每個人會經歷怎麼樣的時代,每個時代給每個人的課題,都是不同的。」一如 Tony Judt 是猶太人,大部份親戚死在奧斯威辛,「他帶著這個責任感,處理很多戰後歐洲的問題,同時又非常私人。但在台灣,常常是文學歸文學,歷史學家寫他們的歷史論,分得很開。」

她腦中也蓋起一幢記憶小屋。始終不完整。

2014 年,台灣有太陽花運動,香港有雨傘革命,記者的她穿梭兩方現場,深入報導。這幾年卻漸漸發現,當時發生了什麼,全都想不起來。小屋缺了一塊傢俱。

「我大概有一兩年,完全不想去看香港的新聞。因為那些面臨無期徒刑的人,可能我之前都採訪過。像是長毛(梁國雄)、戴耀廷⋯⋯;然後在太陽花,我的身份是一半記者,一半運動者。」同事在現場,只覺得累、希望運動趕快結束,唯獨她無比熱衷,「當然你投入深,你對運動期望深,失望也會深,就會有運動傷害。」

直到今年讀許恩恩的社運小說《變成的人》,她才下定決心,重返記憶深處,細細追查香港的後續情況,填補幾年來的資訊孔隙:對照 47人案中,被逮捕的人裡,有哪些曾是她的受訪者、他們經歷哪些磨難。這必然痛苦:「我覺得比較近的記憶,會處於一種被很多個人情緒影響的狀態,反而沒有遠的東西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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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完成式,也是創傷的完成式。「遠的東西,即使是羞恥,即使是體罰,但畢竟過了幾十年,以現在的心靈強度,我能漸漸能承受它。所以越近的東西,其實越難寫。

換句話說,能寫下成長的羞恥與痛苦,或許因為,「我已經老了。」

「當然不同作家的個性、或在不同國家,會產生不同的東西。但我自己經歷戒嚴的威權教育的過程,它其實是把我們的身體是整個封印起來。」她赧赧地說,「二三十歲創作的時候,我不太好意思寫這些東西的。」

羞恥不滅

然而有些東西,時間也無能為力。

去年 #MeToo 運動喧囂,趙思樂控訴被「媒體大佬」王健壯摸手,房慧真也公開發文指控。貼文寫得瀟灑詼諧,她知道那只是自我防衛。羞恥不滅:「我覺得即使是性騷擾,相對輕微很多的程度,但光是要去講出,你都會有一種強烈的羞恥的感覺。」 

國家已解嚴,身體仍戒嚴。

「我 #MeToo 之後非常痛苦。有一些新聞同業對於我的說法很不以為然,他們一直說,為什麼這麼久之後你才說?就想蹭啊。當時有一篇非常惡劣,說我是無名小卒,而王健壯是風流倜儻的小生,任何人坐在他身邊都該感到榮幸。」

「這一切遠比我想像中還要難以承受。」急切想把注意力從自己身上轉移,她開始轉貼其他人的文章:「轉貼久了,有些人就會找上來。他們說,不想要曝光姓名,怕父母難受,可不可以用匿名的方式在我的臉書發表?」積累下,房慧真的臉書儼然成為運動時期的廣播塔,吸引無數人的黑夜匯集。

「我去年跟很多人共同經歷這種羞恥。我覺得這好像讓我過了自己身體的某一關。」

「一個人單獨講出一件羞恥的事,會很害怕,可是當有十個二十個三十個四十個五十個,大家一起講的時候,你在這個共同體裡面,你會覺得相對安全,又或者羞恥好像沒有什麼大不了。」

言說與揭露是雙面刃,對當事人而言,控訴也意味著將與此人此事綁定,成為媒體與法證的白紙黑字。成為歷史。網路世代尤其:「可能任何人去 Google 你的姓名,未來,你後面的關鍵字就會是 #MeToo 這個標籤,甚至你的名字跟騷擾你的人的名字,會永遠在一起。你會想要去抹除它。」

去年六到十月,情緒大浪讓她狀態極差。二度確診,濕疹復發,手腳破皮龜裂,打字讀書都會痛,洗澡必須帶著防水套,碰水就會非常痛。就這麼當了一個沒用的人。「我那一陣子會吃大量的垃圾食物,看無腦的愛情劇,我就是需要一個能產生大量多巴胺的事情。」

事情沒有變好。十月底,她幫忙轉貼的一起案件裡,行為人,法國藝術家司強,對她及相關人士提告民事損害賠償,今年展開了漫長的官司。

透過高雄市婦女新知協會襄助,找到義務律師打官司,然而,「不只是我,我們對於我們被告,潛意識會覺得這是我們的錯,然後我不想要因為我的錯去麻煩這個律師。特別是他還沒有收錢。」

私領域的傷害,在公領域被審判與裁決,也是羞恥。「律師們的話語,完全就是法律的語言。很像卡夫卡描寫的那個世界。討論事情的時候,會覺得他們非常急,語言又相對冰冷。一不小心,當事人有可能再次受傷。」

不再像從前邊緣,#MeToo 運動裡房慧真來到核心地帶。「我當然不是很有意識做這些事。我覺得任何運動都一樣,一開始都是一連串的偶然與巧合。即使是像太陽花或青鳥,這種比較偏政治性的運動都是這樣子。」

去年讀布迪厄《馬內的象徵革命》,提及畫家馬內〈奧林匹亞〉將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畫成全裸的妓女,「布迪厄就寫,像馬內這樣的人啊,在當時會遭受到非常大的攻擊。因為你突然有一個新的東西出來,大家就會覺得你這個東西不合規範。很多革命者都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去完成革命。」

她不自詡革命者,但也自知是在多重趨勢下,被推向風口浪尖。「我後來被告,大概過了半年或八九個月,我重新去看去年的那些貼文,我覺得我好痛苦,我不知道我去年為什麼承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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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看太多人的痛苦了。我把我的翅膀借出去,承載了很多人的痛苦,讓他們可以飛得更遠一點。」因為有太多覺悟者的吶喊與控訴,被臉書演算法封鎖,難以傳播。「這麼羞恥的東西,如果把它說出來,迴響卻寥寥無幾,其實是更傷人的。

或想被傾聽,或想撼動體制,「你能夠感覺他們那種非常強烈的訴求。當下我也面臨滿大的壓力,有時候我幫忙轉貼,看他們在留言區遭受到攻擊,他們都會來跟我講,我也覺得很難受。我的幫忙是不是害了他們?是不是沒有預期到會有這樣的後座力?」

壓力也來自事件本身的複雜性。常見被控訴的行為人,寫長長一封訊息,向她喊冤,「我就覺得好崩潰。我不是一個法官,但是碰到那些來跟你喊冤,我也無法判別是真是假。」

「還包括我跟這些陌生人之間,我們要如何彼此信任。也有一些人,我後來發覺他們故事只講了一半。」她都懂,人們都想當一個完美的受害者,可能從而隱蔽部份事實。

很難不感到背叛,「但,我不能不去相信啊。

「我第一時間一定要去相信他們。如果我有任何一點質疑,他們會非常非常受傷。那個受傷的程度是彷彿把他們的皮膚扒開來一樣。有一個當事者就跟我說,他即使看了一百個人的鼓勵,只要有一個人質疑他,那就會像椎心的刺痛。非常非常痛苦。」

欲稀釋痛苦,只有持續陪伴與傾聽。「所以也有些人讓我滿感動。去年 #MeToo 期間,臉書上有一群人,我每次轉貼新案例,他們就跑到那個人臉書底下幫他加油。」巨大的殘暴裡,小卻密集的光火。

「你可以說這就是一種舉手之勞。我想很多人,都會覺得到底在這個運動能做什麼?但我覺得光是這樣啊,對當事人來說都會是一個非常溫暖的擁抱。」

她說受過傷的人,其實不敢找親近的朋友分享,「很多人沒有經歷這個東西,其實會太輕易說出安慰的話。這不見得是當事者要的。」而是尋求相同處境的人分享痛楚。包括她自己:「其實並不只是我在幫忙他們,他們也同時在幫忙我。」

「從別人的勇氣裡去得到勇氣,這是我在裡面看到的。當事人自我培力,自己讓自己強壯起來,並不如我們想像那麼脆弱。」與她一起被告的女生,也對外舉辦工作坊,深化議題討論。「跟我一樣,想要多做一點什麼的當事人其實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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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眼裡正氣凜然,嫉惡如仇的房慧真,去年響應臉書活動「在大安森林公園一邊哭一邊跨年」,寫說要狠狠哭一場,還是沒哭。

最終讓她落淚的,是八月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的 #MeToo 系列講座,「這次在幫忙的案子裡,有一個藝術圈中非常罕見的成功案例。」她講的是陳文祺案,陳文祺參與的 VT Artsalon 非常廟藝文空間宣布解散,台北當代藝術館也宣布終止使用「無用設計藝術工作室」的品牌設計。運動並非無用。

「在當代藝術館談那個案子,是很應景的。我那天也有講到一些我自己的委屈。講一講我就哭了。」情緒經過她漫長的、羞恥的、戒嚴的身體,在所有人哭過一輪的時刻,徐徐凝結在她的眼角,「我也不覺得丟臉。就是釋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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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前

YH 不在了的世界依舊殘酷。寫作與運動,多少是想贖還 YH。

也贖還自己造成的傷害。

YH 的離去與遺作引發熱議,《報導者》一篇報導提及寶瓶出版社曾拒絕為 YH 出版小說,雙方衝突,大火連連。房慧真臉書上為 YH 辯護,自覺連累到《報導者》,「那時候《報導者》也受到波及,被網暴,我其實心裡有一個很強烈的愧疚感。」

後來她自告奮勇做六輕議題。「好像是一種修行的方式,把自己投入到非常艱難的東西裡。就是覺得,我之前帶給你們帶來這麼多的困擾,我就好好來做一個真的很難的東西。」她的補償,她的殉道。

為了寫艱澀的土地議題,她作息顛倒,晝伏夜出,傍晚五六點進辦公室,寫到凌晨三四點,成了辦公室的吸血鬼。「那個題目可能太難了,我需要一個很安靜的空間。因為白天同事會來找你問問題,開會,所以我會讓自己待到半夜。」辦公室被玻璃圍起,寫稿的夏夜,有一種水族箱的質地。

夜遊的習慣,在那些日子裡抵達峰值。

她會從辦公室徒步回家,像機械散熱。途經康樂公園、林森北路、華山草原與車站、喜來登飯店。「我的腦袋剛寫完稿子,還在燃燒的感覺,馬上回到家反而不太容易入睡。」

這條路線周折在許多事發地。不義遺址。從一盞燈到另一盞,她輕輕呼喚著 YH,巡禮在死與惡的萬象間:白色恐怖,華山草原分屍案,尼泊爾山難,納粹集中營。走著走著就是世界的反面。等待黑夜漸次褪去,天空裸成一片徹底的藍,一切傷痛此刻靜止。到家了。

 

《夜遊:解嚴前夕一個國中女生的身體時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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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房慧真
出版|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4.06 

##MeToo #房慧真 #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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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統籌・撰稿吳浩瑋
攝影林世穎 Seen Lin / IG@seenlin
視覺指導周筱晨、傅浩鈞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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