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若榆・女神的孩子下班後都在跳舞 EP2|年過三十,穿著高中體育褲跳 NewJeans
最初,我穿著高中體育褲就到舞蹈教室了。
穿了整整 15 年的磚紅色薄短褲,鬆鬆空空的,滿不在乎地走入金甌女中的校門,右轉進電梯,按下最高一層,再沿走廊到底,抵達鐵皮加蓋的頂樓。
我的第一個舞蹈教室,就在這夜晚的陌生高中校園高處。舊舊的木地板暖黃四射,有一大座合唱團用的那種台階,在教室尾端充當休息區,進門把包包和毛巾放上,還沒認識朋友時就坐在上頭喝水。
現在回想起來,那裡的台階可以跳 NewJeans的〈Cookie〉呢。
2022 年夏天,讓全世界都瘋了的 NewJeans 來到,出道時團員幾乎全都未成年,但她們卻一點也不軟萌,更不簡單。要怎麼說明那種催眠般的、或說近乎惡勢力侵入心臟的暴行?我盯著她們一致的黑長髮甩動,無與倫比的舞感,眼睛移不開,回過頭發現瞬間所有人不是在唱就是在跳〈Hype Boy〉,連我也因為這首歌,初嘗試和舞友相約到忠孝橋下的滑板場外拍。
〈Cookie〉則是《New Jeans》這張嚇死人的出道專輯,最後一首主打。一首餅乾般酥脆的歌,甜笑的五個女孩像音符搭坐在不同高度的音階開始,跳著唱著前往長條形方塊,如瑪莉兄弟用身體打出星星,歌曲最後則是一排公園長椅,五個孩子變成所有人的鄰家妹妹們。一首歌能有三種地形變化,光是酷還難以形容我內心震盪位移。
我的練舞地形學家人格由此而生。當舞蹈課結束,電梯載著一廂汗流浹背的姊姊們向下,我猜所有在上空浮著的想法泡泡都是對「妹妹們」的滿滿認同感,比如在兩拍裡從這移動到那、連續翻動腳背到底多少回、喘成這樣竟還能笑得出來嗎⋯⋯全都感同身受:當女團真是不容易啊。
僅剩的力氣用斜眼望著電梯鏡子裡的自己,皮膚好像因為大量流汗後,不再浮腫,多了亮光。經歷了上上下下左右左右的肢體伸展,從高樓回到平地,女團魂隨著步行、汽機車與捷運四散,彷彿神祕疆域在這座城市瀰漫開來。
關於村上春樹說過的歪理:寫作的人最重要的是雙腳。我想,跳舞的人,重要的是眼睛吧。
看著視窗裡乾爽亮麗的女孩,看著不可思議的絕美畫面發生,看著自己擺盪著手腳晃進舞蹈教室,到看著鏡裡的一整個自己。(想起對鏡子有自我識別能力的動物只有人類和海豚,據說還有一隻亞洲象——所以海豚跟大象也能練舞嗎?)要跳〈Cookie〉的話,還得看準上上下下的階梯。
✮ ✮ ✮
當然,很多時候也忙著看別人。
已習慣全程戴口罩做一切事包括運動的那年,我和室友們換到可以選歌的專業 MV 舞蹈教室。和純樸的社大教室很不一樣,優雅的牆面,寬廣無瑕的鏡子,還有從公司趕赴而來的好看女生們。通常是貼身的瑜珈褲,也有換上帥氣運動褲的人,偶爾還有下班後還沒換下的馬靴和雪紡紗,共通點是,都好看。
原本自以為「比起穿得像樣,更重視舞技」的自我感覺良好心情,逐漸發現自己根本技也不如人。首當其衝感到:我真的,不能再穿高中體育褲了!
假日自己去逛運動用品店是初體驗。忍不住懷疑店員是否看見我帶了三條褲子進了更衣間,是否看穿我試了也看不懂到底適合哪一條,還好口罩把我失措的表情遮得很好。對著鏡子傻傻自拍,要妹妹幫我決定一下,她毫無猶豫按了某一條讚。穿上高腰的三葉運動褲,幸好身材比例馬上變得合理一點了。
後來這條褲子連續在三首錄影中出場。
討論定裝時,聽見服裝統一要有黑色元素,感到無比放心。誰家裡沒有一件安全牌的黑衣服。直到錄影當天,看見舞友踩著十公分的綁帶高跟鞋,外加增高三公分的長馬尾,走進我們設為練舞前集合基地的全家便利商店,自動門的音樂為她響起。
這在大台北地區一點都不奇怪,我是說在每個轉角的尋常地點遇到氣場強大的明星這件事。舞友先看見我,回頭笑得很憨,我才震驚大明星背影是她。
「妳怎麼來的?」通常都是這句話開頭。
所有年紀相仿的 OL 們組成整個班級,大家都客氣溫柔,其實我們已經一起跳同一支舞 N 週了,還是維持著禮貌的距離。就算看見舞友以大明星的姿態前來集合錄影,即使內心驚叫,也不喜形於色。
太帥了。Oh my oh my god。
反看自己身上即將要錄影的打扮,就是每次上課的同一條運動褲,只能邊原地縮小邊語無倫次地呢喃:「妳好好看⋯⋯。」被黑色馬甲包裹得紮實完美的她沒多說話,隨手把袋裡的旅行拉鍊包向我攤開,裡頭全是鑽石。
其實是貼紙,上面寫車用,但我們要貼眼周。比較大顆的用睫毛膠。根本婚祕皮箱。
所謂「Cody」——粉絲們對偶像妝髮造型師的暱稱,英文單字是 coordination,韓團產業裡重要的存在,此刻就出現在這圍繞著茶葉蛋和咖啡味道的,下班後的便利商店裡。
她挑出一對紫色的星星髮夾,漸層色系,由於太俏皮我有點猶豫,但又被她伸出的手、精緻的指甲顏色迷惑,答應為待會的錄影好好可愛。隨著自動門音樂,下一位 Cody 姊姊出現,拉下口罩露出華麗的笑,把鮮紅的唇釉遞給我。又溫暖又漂亮。
從今以後,我願意更端正自己的穿搭品格。
我的頭髮剪很短,舞技也跟舞蹈擔當扯不上邊,仍然榮幸與滿滿的門面們一起共舞。我們是彼此的 Cody 姊姊——妳是 Cody 一號,她是二號,以及三號四號直至無限。我幫妳綁頭髮、備好挑染髮片;她在開拍前十分鐘,靈機一動幫我空空的脖子繫上閃閃發光的頸鏈。
「請問 Cody 姊姊,打點服裝要從什麼時候開始?」若是有人問我這一路順延到 Cody 五六七號的不專業意見,我會說:「越早越好。」
對女孩子的心動感覺繼續。除了公司位置,多知道一點彼此的租屋資訊,可以一起搭捷運回家。我感恩那些節制的交流時間,雖然造成都要離開台北了,才發現舞友根本跟我同產業,出版社還在同一條路上。離職前最後一頓午餐,我們相約在兩間公司正中間吃韓食,吹著鐵湯匙上的辣油,聊店裡放的歌,幸福不已。
好的舞友提供你一切,包括告訴你 fancam 和 facecam 的差別在於鏡頭的遠近,告訴你練舞室可以租哪間哪間;最好的舞友陪你跳人生第一首 NewJeans,無腦挺你包班,即使你跳得真的只有可愛,大約能當 Hanni 的手指頭。
✮ ✮ ✮
沒有想過我會放棄一首 NewJeans 。
離開台北的我,找到了滿意的台中教室、欣賞的新舞友們。某天問台北舞友,要不要來台中拍一首歌?想不到大家都答應,心願給我許——我說,不是新歌,是〈Cookie〉。
練舞地形學家興奮地四處場勘,腦袋裝著每一個關於 NewJeans 的經典場景:足球場、游泳池、服飾店櫥窗,每經過一個公園、一段階梯,心裡就唱起那第一句歌詞。雖然可以剪接,但一鏡到底更威,有沒有階梯旁轉個身就抵達的長方塊?坐得下五個人的長椅、還要有靠背、背後還要有走得進去的空間⋯⋯。
這場 summer camp 越來越近,近到一個月前,收到舞友寫了一則好長好長的訊息給我。大意是說,很想幫我完成心願,可是這首歌曾經被討論的未成年性暗示爭議,在黃子佼的新聞之後,讓她變得很在意。終於,沒辦法說服自己跳這首歌了。
當然可以不知道爭議,繼續聽歌。當然可以繼續享受音樂與舞步。可以不懂韓文,可以覺得五個小女孩不知情,所以詮釋得很單純。
但因為知道了,所以有所選擇。我汗顏自己的得過且過,忘記自己因為大牙的 #MeToo 貼文,發燒了一整天。收到訊息的那刻,終於像被敷了涼涼的退熱貼,是上一次拍攝,怕大家中暑的舞友預先買好,為我撩起頭髮,貼在脖子後方的那種。
好的舞友錦上添花,最好的舞友說短短的話,但打長長的訊息,越長,越看得懂其中的節制。我們都是,想要把真心表達出來。
用跳舞。用不跳舞。
這世界有一個最大的女團,當練舞地形學家逐漸把版圖勾勒出來,我要當一個麥田守望者,留長頭髮的。
【女神的孩子下班後都在跳舞】
除了跳舞,沒別的辦法了。身為一個台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撐著眼皮出門、苦苦睜眼忍耐、直到下班——如果世上沒有女團,我們的人生會變成怎麼樣呢?
【楊若榆】
南投人,現居台中。東海啦啦隊系、東華創作所畢,曾任獨立書店儲備店長、文學出版社行銷企劃,35 歲後確立人生三大目標:看書、寫字、跳舞。還有永遠為 IU 生日應援。現職快雪時晴,和小孩子一起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