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大不了的(大不了就躺下)──專訪圖文作家 miuk
「我好累喔⋯⋯」(2024.04.18)
「兔子,你答應人家要做的工作呢?」
「很煩,不想做。」(2024.04.16)
「如果最後都要聽天命,那為什麼還要盡人事呢?」(2024.04.05)
沙發上,床上,miuk 分身成一隻隻兔子癱在那,線條隨便,表情軟爛,反正幹不了大事那就乾脆躺平,但躺平好像又有點心虛?心虛怎麼辦,就去睡覺吧。躺得更平就不用擔心被其他人精緻又努力的生活限動流彈打到。喔耶。廢物是一種永動機,而創作是一種廢物利用。平穩世代的無限 loop。
懶是懶,但 miuk 其實很佩服客觀意義裡所謂上進的人,IG 上有兩個資料夾,一個叫「雞湯」,另一個叫「上進雞湯」,前者裝 emo 語錄,後者的功能則是自我鞭笞:斷捨離,吸引力法則,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我低潮就會把它們拿出來刷一輪。」
那結果事情有變好嗎?
「呃,好像還是沒有。」
種村有菜的眼睛
「我真的是一個很懶又很難專心的人。」miuk 早就知道自己不太適合認真,但她其實一直都想成為認真的人。
從小功課不算好也不算壞,學才藝也碰壁,她唯一有辦法堅持的就是畫畫,因為唯有畫畫能讓她獲得稱讚。她從繪本開始畫起,一段話配一張圖的形式,「我那時候常常想像愛心媽媽會把我的繪本朗讀出來。」
在普通班只要懂一點畫畫,就顯得特別。爸爸會在親戚面前提起自己有個會畫畫的女兒,同儕也會透過繪畫故事接龍來交流,正向循環下,「畫畫」與「被愛」之間的等號漸漸成立。她就想要變得更好。
小三時接觸的少女漫畫又是另一個世界。《東京喵喵》《尋找滿月》《紳士同盟†》,那是《夢夢少女漫畫月刊》的時代。漫畫線條比以往看過的所有繪本都要華麗,人物纖細的肢體,頭髮多變的造型與光澤,衣服複雜的褶皺,以及最重要的,一顆夠大也夠複雜的眼睛。
眼睛畫得越漂亮越受歡迎,是少女漫畫中的地位象徵。工筆的細膩度,連結著技術的高超,「覺得那就是所謂的『正統』畫風,因為看起來特別厲害、時髦,雖然少女漫畫很難,光畫一顆眼睛就很累——我那時候有練過種村有菜的眼睛。」
種村有菜的眼睛是完美的眼睛。佔了半顆眼睛的橢圓形反光,輻射狀的虹膜紋理,Ptt 上甚至有一套完全作畫解析。對種村有菜眼睛的信仰,說到底是對認同感的信仰。「那時候傳給朋友看,他們都很喜歡,尤其少女漫畫特別討喜⋯⋯有時候朋友還說,妳不要再畫以前那種繪本的畫風了。」
少女漫畫就此成為真理。「這樣回想起來,我喜歡畫畫真的跟想得到存在感、想被認同脫不了關係。也許比起畫畫本身,我更喜歡它作為與外界取得連結的工具。我比我想像的還更習慣也更依賴觀眾。」
這份對於完美畫工的幻想與趨附,在國小高年級便被打破。
打破它的,是當時紅極一時的彎彎。
沒有濾鏡,靠著真誠回擊生活的劇情與對話、易入口的畫風,在 IP 這個詞都還鮮為人知的年代,彎彎風靡台灣。書店漫畫區常見彎彎的周邊擺滿一整個櫃子,宛如聖殿。「我有一段時間,暑假每天起床就是拿一盤水果,打開部落格,把彎彎之前的貼文一篇一篇刷完。連即時通上她跟其他圖文作家的聊天紀錄也都會看。」
她也像研究種村有菜的畫工那樣,研究過彎彎的眼睛,但顯然沒什麼好研究的,彎彎的眼睛就只有兩個點而已。
她第一次知道,不是種村有菜也沒關係。
30 分鐘
師法彎彎,她畫起四格漫畫,創造了一隻吉祥物,沒有耳朵的豬,叫麻Q。麻Q是吐槽役;而負責裝傻的,是她將自己形象簡化後的人類角色,懶璇。「就是懶惰的懶,然後被我爸說很難聽。」
一般常見的家庭劇本裡,父母信奉唯有讀書高,不讓小孩發展興趣,但 miuk 的爸媽不同,很支持她創作,只是他們也有自己的堅持,「他們會希望我還是要好好唸書,將來才能真正唸到我想唸的科系。」
讀私校每天晚自習到九點半,回家已經十點;每週兩天晚上要補數學家教到十一點,週六則是去畫室補術科,補完之後還要上英文,週日是北車全科班。「寒暑假也要我去上聯成,學一些 Photoshop 之類的技能——但我都學不會,我電腦超爛的。」
補習班小孩的寂寞有誰懂?「我常忘東忘西,書讀不太好,不太容易專心,很常被老師抓出來唸。」在私校也沒有太多志向或興趣相像的同儕,畫室裡認識了高職美工科的同學,她豔羨,「那是比較開心的一段時光,我會跟他們交換繪畫。我也開始嚮往外面的生活。」
鼓起用氣問爸媽可不可以休學唸高職?想當然被拒絕。
「他們會說,如果我想要交這樣的朋友,大學一定會遇到適合的。他們其實全力支持我去考藝術大學,但另一方面,也不想要我為了畫畫荒廢學業,他們覺得,既然高中都讀到一半了,不如好好努力準備藝術大學考試。」
高中時去書店只能買參考書,站在漫畫區前太久,就會被唸;數次想去 CWT 都被拒絕;那時候她也讀輕小說,偷偷買一整套野村美月的《文學少女》,「但成績考不好,我媽就會叫我把房間裡的輕小說啊、畫冊啊,全部都搬出來。」
學測畢竟不會考《文學少女》。
為了幫助她專心唸書,爸媽因而啟用了 Mac 的一項功能,可以限制訪客使用者帳戶的使用時間,登入後開始計時,30 分鐘後強制登出——那 30 分鐘的上網時間,是她每天的精神甘露,「上網就是在跟時間賽跑,要先列出今天要看哪些東西。我會看一些創作論壇或影評,或是看動畫,一集剛好二十幾分鐘,是我每天的精神支柱。」
長時間的忍耐,最終在成績上開花結果,她是全年級第一個收到大學錄取通知的人,「原本不看好我的老師也拿這件事給其他人宣傳,同學也不會對我讀動畫系有成見。」只是走進北藝大的校園,一切卻跟原本想的不太一樣。
晚熟
「我超不適合動畫系。」
「我就只喜歡一些動畫電影賞析時間啦、速寫時間。我就只是喜歡畫畫而已,但動畫系要的,不只是會畫畫或喜歡畫畫。」周圍有許多早就想好自己要做什麼的同學,作品與生活都很成熟,其中最顯著的對比是,鄰桌總是打扮得很有個性,要嘛簡約要嘛古著,「我卻完全不知道自己適合什麼風格。」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擅長什麼。「我最沒自信的就是想劇情。只能做做美術、角色設計之類的,我一直不敢動筆創作,會很在意別人的眼光。」異於一般藝術科系的評圖生態,動畫系沒有評圖、也不會針對創作理念特別討論,但教授看重學生怎麼規劃進度,能不能把事情完成。
她常常覺得,卡住了。
「我很常開天窗。那時候看一些學校的優秀作品,或是像教授會讓我們去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一定都是畫面很漂亮、完成度很高、還要有立體音效,我也想去追求那樣的東西,我會幻想我以後去皮克斯、迪士尼,或是去日本當動畫的原畫師。」
這是種村有菜的眼睛留下的詛咒:「但也因為這些自我要求,我怎麼做都不滿意,因為我一直覺得不夠好,我也不敢做其他事情,變得像死水一樣。」
只剩下每年的動畫節海報比賽她願意主動嘗試。畢竟不用想劇情,沒完成也不會被唸。「我那時候想要投件,才發現我一張彩圖都畫不出來。我想說,好像需要有一個帳號讓我每天練一張彩圖,這樣所以就創了。」
把 miuk 的帳號滑到最底,有人體素描、電繪練習、幾秒的動畫練習——讚數不高,努力的半成品,都是當時的痕跡。
嘗試許多,卻還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在動畫系就像一個卡在中間的人。連自己真正擅長的創作模式跟生活方式都還沒抓到就畢業了,一點成績也沒做出來,可能我大學時會在意外人對動畫系有什麼標籤,但殊不知自己連某些標籤都做不到。畢業也只是多了一個尷尬的畢業帽。」
尷尬的畢業帽還戴在頭上,但身為學生被允許犯錯的防護罩,卻不見了。
「一切就是一團糟。」帶著逃離動畫系的心情,她投了各式各樣的履歷。待過網美雪花冰店,但老是擠不出漂亮的冰,加上老闆與同事背景差異大、性格強勢,相處起來很有壓力,「我有時候打工前會在家門口哭。」她還數度忘記排班時間,看 YouTube 看到一半,突然 LINE 通知跳出:妳知道今天有班嗎?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怎麼試怎麼爛⋯⋯」她也當過攝影助理,但老是冒冒失失,摔過老闆的昂貴器材,或是踩到客戶的道具,「我工作第二天,老闆就跟我促膝長談,他很認真跟我說:『我覺得妳不一定要走這一行。妳還是去畫畫比較好。』」
去畫畫比較好。
繞了一圈回到原點,創作最根本的慾望——那股「想被看見」的心情,在做了那麼多不喜歡也不適合的事情後,終於爆發。她想起自己曾想挑戰日更、後來荒廢的插畫帳號,「我就抱著,反正這個帳號已經是長草的廢墟、我愛怎樣就怎樣的心情,發了一個,很醜的用鉛筆畫的負能量圖文。」
鉛筆線沒擦乾淨就放上來,那是 miuk 的第一幅兔子漫畫。就叫「逃避的故事」。
越努力越不幸
一則陌生通知跳出。一則又一則。
「好愛 好可愛 愛死 ❤😢」「....这不是也是我吗」「🤣🤣🤣笑翻天 超能體會啦」「My life...」
原來自己是能畫的,並且有人會看。她形容那一刻,「我自由了。」那種自由,是意識到原來自己不必坐在辦公室穿西裝打領帶也沒關係的自由,「我發現我就是註定最適合大量獨處、時間彈性、又能跟外界保持聯繫的事情,除此之外都會爆掉。」
粉絲敲碗,兔子漫畫越發越多,她改用電繪,開始把經營帳號當一回事,聲量也隨之累積,不到一年粉絲數破萬,陸續收到合作邀約,創作漸漸成為謀生工具之一,廢宅乃生存之道:「平常在家省吃儉用好好畫圖就好不要出來害人。」
miuk 說,剛開始畫兔子漫畫的啟蒙導師,是反正我很閒。2020 年他們的頻道剛爆紅,「我覺得我是那種容易不甘現狀但又常找不到解決方法的創作者,一直在等待有個靈活的作品出現然後說『其實可以這樣玩喔!』來放大家自由。」
「各種畫風走一圈之後,我發現這就是我的個性。如果真的要完美的話,那真的會一輩子都畫不出來。」以廢對抗完美,打破那層幻象之後,漸漸地死水得以流動,「我現在下功夫的是『到位』,可以不精緻沒關係,但是我心裡想的,就要盡量跟我表達出來的東西一致。」
如今看待以前為了追求幻象而付出的努力,她想起最近看到的一句話:越努力越不幸。
為什麼以前做不喜歡的工作都做不好?為什麼有時候就是沒辦法畫畫?她發現,「懶惰」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告訴她努力的方向錯了,「如果不去思考,只靠一些簡單粗暴的努力試圖改變命運只會招來不幸。」
努力的不幸尤其顯現在社群表現上。經營初期,她也經歷過容易被讚數影響心情的時期。她不自覺就會攀比,讚數高就虛榮,讚數低就容易陷入自我檢討的漩渦。偷偷看到實力強大的創作者沒有獲得相應的關注,反觀被流量眷顧的自己,她常常心虛,「說不定也有很多人覺得,miuk 憑什麼。」
創作者永遠是飢餓的。她常常在社群上滑到有創作者煩惱 IG 觸及變低;或如果流量一好,就截圖感謝讀者。「不是都說『創作就是要忍受孤獨』,我一直以為,這件事是指物理上的孤獨,太專心創作所以只能一個人、沒有人陪伴,但我才發現其實最難以忍受的孤獨是,哪怕身邊總是圍繞著人,行程排得又滿又充實一堆活動,但是你努力後貼出的作品在網路上卻得不到欣賞與迴響。」
「但要怎麼不去在意?我覺得不太可能,這不符合人性,至少我目前做不到。」
有些創作者因此在社群熱鍋上急於攀升,她卻學會躺平的藝術,躺平不是沒用,而是忍耐漫長的焦慮,在對的時機出手:「我原本也想說是不是要日更?身邊人也要我多更新一點,互動啊觸及啊才會好。但現在我知道,這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東西,不是努力就好。如果不想畫,就先不要畫。」
兔子
為什麼都是畫兔子?miuk 說純粹是喜歡。
喜歡是只可遠觀的喜歡,她沒有餘裕也沒有信心養好兔子。前一陣子她望梅止渴加入養兔臉書社團,才發現原來兔子很難養。
兔子對環境品質很敏感,飼主反被兔子養出一套鋼鐵紀律:不能有噪音,適合生存的溫度約在 20 度上下但不能冷氣直吹,不能用鐵絲狀的籠子否則腳會受傷,兔子看到什麼都想咬所以電線一定要收好、貴重物品不能擺在兔子可以咬到的高度。
但最難搞定的還是,「像是狗跟貓生氣可能會叫、會不理你,但是兔子沒有表情,沒有聲音,除非氣到跺腳或咬籠子,你不會知道牠們在生氣⋯⋯」兔子連死掉都是不出聲的。她說:「真的跟我很像欸。」
「從學校到出社會的過程中,我在很多人眼裡就是這樣,怪怪的、很難理解、事情做不好,但又很彆扭,我很在意別人的想法,卻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想法。」
很少被他人看法所傷,是因為她總是在受傷之前就封閉自己。高中與同學約跨年,但她臨時想看一部動畫片,「那時候學校都是異溫層的人,可能不但沒人想跟我去看,知道了可能還會笑我很幼稚。所以我就撒謊說我有事會晚點到,其實是一個人先跑去看電影。」
為什麼不說實話?「因為我會猜測自己做哪些事情可能會被怎麼貼上如何難聽的標籤——這很折磨我。」
兔子的洞窟是她為了逃離傷害而準備的,沒想到她反被這些洞窟困住。她後來把晚到的實情告訴其中一位較好的朋友,但對方聽到也只是喔了聲,沒有其他反應。
「這件事其實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我就是很在意。」渴求與他人連結,卻不知道從何表達自己。喜歡與粉絲交流意見的感覺,卻會為了發一則限動要如何排版短路一整晚。
經營帳號與自己,會不會就像在養一隻兔子?如今遇到這種時刻,miuk 會用《我的大叔》裡一句台詞幫自己心肺復甦:「如果你相信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那就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說越來越相信命運了,因為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以前會覺得帳號爆紅是靠打拚,現在更傾向認為那是磁場與緣份,「我很幸運吧。畢業後其實一直瘋瘋癲癲不知道在幹嘛,是家裡人願意給我這樣緩衝的空間,不趕我找正職,還會關心我畫的圖文、周邊,我才能跌跌撞撞更新 miuk 三四年,也很幸運被演算法青睞,接觸到很多讀者,進到一個我覺得很有難得的循環裡面⋯⋯」
但講一講,畫風好像又 miuk 了起來:「不過這樣想,好像也只是在保護自己脆弱的心靈,每當進入停滯期,我就可以安慰自己是命運⋯⋯」
路還很長,看來還是先躺一下再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