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雪,三拍的心跳──專訪許哲珮,在音樂與催眠之間

女巫,雪,三拍的心跳──專訪許哲珮,在音樂與催眠之間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2.01.2024

她其實很怕冷,卻迷戀被雪包圍。

脖子後方有一朵雪的刺青;〈德國下雪了〉、〈雪〉、《雪人》⋯⋯關於冬雪的歌有好幾首;2018 年成立「雪人音樂」工作室,就在許哲珮最喜歡的溫泉小鎮——那一次催眠,她想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冬天?

深冬,我一腳踩進白雪裡,周圍是高大冷肅的樹。我是一個九歲的男孩,身上穿著獸皮製作的背心與靴子,這是最保暖的衣物了。我跟姊姊走在雪地裡,正要回家。家是一樁破舊的小木屋,我們喝著唯一養著一頭鹿的奶果腹。

但我很喜悅。即便冬天這麼冷,我仍然非常喜悅,那是為什麼?

是因為,我深深相信,每到了冬天,我想念的人就要回來了——到了冬天,出遠門工作的爸爸就會回來了。

原來天一冷,相信就會成真。這一世,雪也像是「相信」的符號,伴隨她走過有時寂靜的創作深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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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推出第一張專輯《氣球》同名主打歌以清透嗓音、近 50 秒沒有換氣的流暢,讚頌氣球的自由與葬送,至今仍是許多人想起許哲珮時會直覺播送的旋律,多年後也還是被許多歌手稱「很難唱」的挑戰曲目。沒有忘記,這首歌還記下了史上首位華人歌手登上冰島拍 MV 的紀錄。

只是沒想到,當年入圍金曲獎最佳新人之後,迎接她的卻是因為唱片公司的狀況,長達六年無法發片的噤聲。直到 2007 年《許願盒》,那一首〈瘋子〉疾厲宣布她回來了。接連推出多張全創作專輯《美好的》、《雪人》、《馬戲團1號》;2011 《奇幻精品店》入圍最佳專輯製作人獎,此後每張專輯都在金曲獎榜上。2019 年的《失物之城》更入圍了六項大獎,包含年度專輯獎與最佳華語女歌手獎。

特別,超越時代感,不順從流行的作品。附帶是必然的孤獨。

即便資深也榜上有名,許哲珮說有一陣子很安靜。主流活動不會找,覺得她是獨立掛,獨立活動不會找,覺得她偏主流。

「我知道我做的歌 feedback 來得比較慢。我不是那種擴散很快速,跟著現在這個時代走的——可是如果我可以,我會一直提醒我自己:相同的靈魂一定會聽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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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被聽見了。在 YouTube 不同支  MV 下方的留言板,有著相近的聲音指向:「這首歌應該要很紅才對啊 」、「Peggy Hsu 的歌,曲風都不會過時」、「好音樂不一定流行   流行的不一定是好音樂」、「100 年後都會有人點這一首歌的」。

於是,當許哲珮在催眠中回到那二十多歲、寫出這些歌曲的女孩面前,她告訴她:「不要忘記,妳很特別,妳很特別,請對自己說 100 遍。

三拍的心跳

在更早,許哲珮曾經是跳舞的。從小學芭蕾,老師說「妳現在是一隻天鵝」,許哲珮立刻看見一片森林。跳得好,總是被點名示範,甚至跟著美國來的芭蕾舞團徵選上小舞者,參與台灣巡演,演一隻毛毛蟲。她在舞蹈上發光,卻在音樂裡羽化成蝶。

七歲,許哲珮用直笛寫了第一首歌叫做〈想你〉,第二首叫〈月光下〉。「有一天我想,我好喜歡音樂,我好像比較喜歡音樂——在那個當下,我就知道我再也不會跳舞了。」從此筋拉不開、腿劈不下去。她說那像是上天給了自己一個能力,就把舞蹈的能力收走。

如此童話故事般的節奏,幾乎是許哲珮的日常生活。「我很常開車,紅綠燈停下來,看到樹梢的擺動完全在車內音樂的拍點上,我就落淚。」在許哲珮眼中,生活的每一幕都是音樂劇裡可以襯著音符的一段故事。

說故事的能力,像是繼承而來。「我媽很常說:『珮,喔,妳看窗外的樹好美喔。』或:『珮,妳看外面的車子流過來,好像一顆顆鑽石滾下來⋯⋯我好感動喔。』」

許哲珮說媽媽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會說故事的人。「她眼睛裡看到的世界就是那樣奇幻與幸福;而我爸是浪漫的雙魚座,他寫好厚一疊的情書給我媽媽。現在他們還是手牽手散步。」直到唸小學,許哲珮才難以置信地發現,有人的父母會吵架。

催眠情境中,許多人在潛意識裡處理原生家庭的未竟之事或傷口,但許哲珮幾乎沒有。「我的原生家庭給我滿滿的能量跟支持。我的真實生活是如此的安全跟安穩,或許因此我有很多能量,可以療癒別人。」

她想用自己感受到的鼓舞大家:「是的,是有這樣美好的世界存在,請相信我。」

許哲珮的創作也像是有歡快的基因,2014 年做出《圓舞曲》專輯,一飽對三拍節奏迷戀;2015 年推出《搖擺電力公司》大書對 Swing 搖擺精神的喜好。多首歌曲一傾洩,鼓譟人心搖擺、跳舞轉圈。但她笑說寫三拍子的歌從來都不是刻意為之,曾經健檢後,連醫生都說:「妳的心跳怎麼好像是三拍?」

而快樂只是使用超能力時的其中一種情緒表現。「身為創作人,我們的多愁善感才是內建。太多事情,我們都會放大。」當一首歌的歌頌者或製作人,需要同步經歷其中的快樂與悲痛,「我必須要讓這些流過我,我說這個故事才有說服力。這是歌手的超能力。」

歡快或許是基因裡的節奏,但面對更多的情感層次她從來不畏懼。「一個悲觀的人寫不出快樂的歌;可是一個生活安穩的人,我敢進去悲傷的故事。因為我知道,推開錄音室的門或走出工作室,我是安好的、我還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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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音樂裡理解一首歌,和在催眠中同理一個人,對許哲珮來說是很相像,都是為了療癒他人,而去經歷不一定屬於她的悲喜。

女巫

我嫁給了一名鞋匠,結婚的時候很窮,我用樹枝做了一個頭飾,穿著當下能有的最好的衣服——我們幾乎什麼也沒有,可是全然相信愛情。不知道原因,後來他離開我。我去了別的城鎮,被一名婆婆收留,婆婆沒有孩子,她把她會的一切都教給我。

我成為一名白魔法女巫。城鎮裡的人們相信我可以治療他們的病痛。

婆婆死後,我在一個石頭建的屋裡繼續替人治病。最後成為一名八十歲的老女巫,一個人迎接死亡時,內心沒有難過,我幫助了很多人,最後笑著離開。


「催眠,是可以幫你拿回過往特殊能力的。」看到自己的前世是女巫後,許哲珮把療癒能力領回來了。「我體驗到了『相信』的能量很強大。」

第一次去催眠,單純因為好奇,結果許哲珮就看到了自己的三世。一離開催眠的房間,她哭不停。

「那個哭,不是難過,而是——『我認出妳了!』妳忘記過去的自己,但在催眠過程中,這些角色回到自己身上,我終於想起自己是誰了。」

當然也會有懷疑,她問催眠師說:「那真的不只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嗎?都是我喜歡的場景跟畫面啊?」催眠師告訴說,那為何不是這樣想:妳是從那樣的地方來的,所以妳會很熟悉、很喜歡。許哲珮接受這樣的說法。「我覺得這樣想很舒服。而且在情境中,你會知道那不是自己可以編出來的故事——人不會被自己編的東西震驚到大哭。」

最初新鮮感很強烈,許哲珮認為這樣的催眠經驗,是幫助創作者攫獲靈感的隧道,她和周邊的創作者分享,每一次講都會想哭、都一樣激動,不少人也都會跟著流淚。她漸漸覺得:「好,我也想讓大家看到我所看到的奇幻世界。」她開始學催眠。

上完課,拿到證照,成為一名催眠療癒者,許哲珮說自己有自信,因為說故事是她的天賦,而「聲音」更是與生俱來的禮物。

「十個跟我講話的人,有九個都會流淚。我朋友都說我有一種樹洞的特質。」不管在工作室或是錄音室,許哲珮收集了眾多心事跟眼淚。「我很珍惜,就是那些情感流動,會讓一個人知道:我還活著。

漸漸地許哲珮發現,催眠的本質在於療癒。「這不只是一件很炫、可以得到靈感的事,當我開始接觸一些個案,我才發現它的療癒可以有多深。」

音樂對許哲珮來說是最廣的療癒,但催眠,卻是最深。

靈性配唱

在催眠中看見前世,許哲珮也曾看過十年後的自己。在那個時空,她此刻的擔心,隨之煙散。催眠師讓十年後的許哲珮跟她說話,「十年後的我一開口,我哭到不行——我知道,我在自我療癒。」

在催眠中,她遇過不同年齡、不同時間軸上的自己,「見到他們,你會理解,人永遠不會是孤單的。」

「假設你現在是 30 歲,此刻的你正和 10 歲的你與 20 歲的你一起面對;你的未來也有 40 歲、70 歲的你陪你一起承擔——當你需要力量的時候,過去跟未來的你,都會過來幫你——這就是催眠自我療癒的最大力量。

面對世界的冷峻,當外在無人可接應,過去與未來的自我一字排開。一個人終究不是一個人。

引導個案,許哲珮也會視情況讓他們去看未來,許多人都會被未來的自己鼓勵到,即使看到的是不好的未來,那也會是一個時機檢視「不好」從何而來。

許哲珮舉例,曾經有個案看到自己十年之後生病,頭髮掉光。「他說他好像得了癌症。家人看起來都非常痛苦。我問他,那在抵達那一刻之前,你還有十年,你要做什麼?」這名個案後來戒掉了一直難捨的菸,也愛上了運動。

「是個案自己看到、經歷這件事。作為療癒師,只是讓你連接一切你看到的或忽略的,highlight 出來,幫助你,看見你自己沒有看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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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哲珮相信「聲音」有某種能量,「我很能讓人跟著我的聲音走,進到畫面、故事裡。不管是歌手或療癒者,都是如此——我意識到這是我的超能力,我相信這件事情,我可以使用它讓它發揮最大的效用。」在幫歌手配唱的時候,她也會使用催眠技巧。

回想十年前當製作人時,許哲珮一開始也會以一種「產業化」的模式看待一首歌,例如這首歌的歌詞講的是失戀,那就把失戀的情緒開到最大值,設法去引起廣大聽眾的共鳴點。「但接觸療癒後,我更可以私密且針對性的,去找這首歌之於歌者的關係。」

技術上許哲珮說自己可以做足一切提點,但真正在錄音的時候,她盡可能不談音準、拍子,專注處理最困難的「情感」。她解釋,有時候歌手拿到一首歌,可能很陌生,她陪他探索;也有很多時候,那首歌就是出自歌手本人,「但我還是會先導讀一次這首歌——我知道這首是你寫的,你一定比我熟,但我還是可能導讀出你聽一百遍都沒有聽到的東西。和催眠一樣,我要讓他看見他還沒有見過的自己。

配唱時許哲珮最拿手的是創造故事場景,不只是隨著歌詞,更多抽象時空的建構,像是她曾這樣引導歌手:「你現在一個人站在山峰上,你有聽見弦樂嗎?弦樂是你的戰友,你一聽到它們,你就知道,你再也不孤單了。」看透歌者的需求,魔法師般地給予支持的元素,唱歌的人便不用再怕了。

「我常看見,歌手和歌一起重生。」仍然是關於相信。創作者將心血交給許哲珮,就像個案願意把傷痛與不堪交託給她。許哲珮接得住,甚至直接相通。「我還有一個強大的直覺——當錄音室裡的歌手喉嚨累了,我也會喉嚨痛。我會說:我覺得你需要休息。歌手通常會說:『我不用。』我就會說:『你要。』

「我都說,我是靈性配唱。」

告別

創作跟著生活走,2019 年《失物之城》自然誕生。她將催眠與音樂相融,「我想要做一張專輯,讓沒有催眠的人,也可以理解自我療癒的力量有多深。」

催眠作為主題,前世今生是縱軸。但如何將一則則獨立的催眠故事,串成一齣有情節起伏的音樂劇?前期的卡關在「前世今生三部曲」的概念誕生後,迎刃而解。

操作「時間」,幾乎是催眠療癒者的工作重點。找出個案的「失物」,便要從潛意識抵達過去失去或是沒有能力處理的現場,在催眠師的引導下,改變或創造新的經驗。

《失物之城》以三首歌串起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三個時空,並在失去中創造希望:〈最後一封情書〉講述二十世紀初的巴黎,一名生病的女子正投入一段愛情,寫一封情書與戀人道別;〈在沒有你的城市晚安〉是此世,一生心裡空蕩,始終找不到那段錯失的愛情;〈Someone over the rainbow〉則是盼望,故事中沒有再相遇的人,被寄託在有彩虹的未來。

「通常對一個人有很多想念,在催眠的時候,一定會在一個最美的地方,再見到那個人。」許哲珮把最大的祝福都放上去了,〈Someone over the rainbow〉幾乎是她寫過最美好的歌。

Someday I'll wish upon a star /給我勇氣讓我堅強
當我失去了盼望/當我在遺憾中掙扎
我想著你就能療傷/我愛著你 我愛著你
飛越過一座海洋/我們在愛裡堅強
Someone over the rainbow

——〈Someone over the rainbow〉

許哲珮跟製作人王希文討論,這首歌的尾奏,必須讓前面兩首歌的旋律都出現,〈最後一封情書〉中裡許郁瑛的鋼琴,和〈在沒有你的城市晚安〉裡李友廷的吉他在「未來」會合。「我們的過去、現在,會貫連到未來。此生沒有相遇的,來世一定會見。」

若時間是《失物之城》的縱軸,那麼橫軸,則是一場場「告別」。許哲珮說,來催眠的人一部份是想來認識自己,也有些是因為經歷過有關「失去」的創傷,渴望被理解與療癒。「在生命中,通常人們沒有機會好好告別,我們很常不知道,那會是最後一次了。」

許哲珮不只一次說:「有意識地告別,很重要。」她比喻,每一場告別都像會留下一部分的自己在原地,如果有好好告別,那就可以把自己安放,「就像把回憶珍藏在雪花球裡面,很安全。但如果沒有告別,你會覺得自己好像少了什麼,但你找不到。」

我問許哲珮,至今有沒有過對自己而言意義重大的告別?

她沉了一下,然後說,她的告別,超越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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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她帶著自己的議題去找療癒師,療癒師淡淡地告訴她:「他說,我這個靈魂該修的都修了。今生好像是我最後一次選擇當人了。」

「所以今生,我就是來跟過往所有的關係,做美好的總結。我是來告別的。」

在那之後,許哲珮對待生命中所有的相遇的重量,與過去再也不同。「我甚至會想,如果,我今生是來告別的,那我遇到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我累世的主題曲,都是主打歌,對不對?一定是,你們是我每一世的主打歌,今生聚在一起。

原來此生是累世靈魂的精華。怪不得許哲珮如此美好,而她的每張專輯都不趕流行,每一首歌都橫越年代雋永漫長。

「今生,就是我的精選輯。」

#許哲珮 #催眠 #Peggy #失物之城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廖昀靖
攝影蔡之凡(IG:tsai.zhifan)
核稿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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