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許郁瑛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夥伴這樣說,只好請她自己來談談《In the Cave》
有一群囚徒,從小被關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地下洞穴中,被鎖鏈拴在洞壁前。他們無法轉身,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只能從面前的牆上看到被太陽的光與洞穴裡的火炬所投射的、洞外事物的影子。
因為他們只能看到牆上的影像,所以他們認為那些影像就是現實。
後來,有一名囚徒離開了洞穴,探索到真實世界。他明白牆上的影子並不是事物本身,同時他的眼睛適應了洞外的日光。當他回到洞穴中,試圖與其他囚徒分享真相,他們卻因為無法理解而感到恐懼,並認為他的雙眼之所以在洞穴的黑暗中看不清楚,是因為離開洞穴會導致失明。
囚徒們認為繼續待在洞穴非常舒適,因為他們對更好的生活一無所知。他們並不想要自由,因為他們對自己的無知感到愜意。
——柏拉圖〈洞穴寓言〉
曾經,許郁瑛沒辦法好好地讀菜單。
「我也不知道怎麼講。字太多會讓我有點障礙。」她說,「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沒辦法看著一大堆說明文字、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理解⋯⋯有時候菜單上很多字,我就想說怎麼辦,現在到底是要點哪一個呢?」
這自白令人有些詫異,因為半小時前她才剛提到自己的運動神經之好:小時候代表班上參加短跑比賽,又因為擔任班長負責帶全班同學做操,動作左右切換一向無礙。有次她被選為撐竿跳選手,但她根本沒有跳過撐竿跳,只能在賽場上觀察其他人的動作,現學現上。
那場比賽她拿了銀牌。
國、高中沒繼續唸音樂班,直到大學因爵士而重回音樂世界以前她是個體育咖。一邊參加熱舞社,另一邊組隊打三對三鬥牛。那時,她就已經發現自己不是那種苦練型的球員,上場時的得分率比練球時高。也或許上天真是公平的,她說她的記憶力極差——她記得童年時有次被狗追,自己三兩下就爬上老家附近的樹上,看著那頭惡犬在樹下繞著無可奈何的圈,「我應該是因為這樣才會到現在還是有點怕狗的吧?」她說。
然而,當她向母親問起那次的細節,母親告訴她,這件事壓根就沒有發生過。
「所以是我憑空幻想出這件事嗎?可是我以前真的很怕狗啊。」面前的許郁瑛說,「如果一件幻想出來的事真的對我造成了影響,那它算是真的還是假的?」
母親的記憶力比她好得多。一些以前的事,是媽媽像說故事一樣告訴她的。例如幼時的她和哥哥一起被帶去歷史博物館參觀,當時館內特展有一區山頂洞人的模擬場景,哥哥因為怕黑不敢靠近,許郁瑛卻一往直前,闖進山洞四處探險。
三十幾年後,她的第五張專輯就叫作《In the Cave》。但這個名字和山頂洞人的故事沒有關係。許郁瑛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近來人生中出現許多精緻的巧合。
我想知道
新專輯裡,她不再只是爵士鋼琴的演奏者,也是勇闖電子樂世界的學徒。幾年前她到台北西門聽蘇打綠阿龔的音樂會,入座時巧遇以前附中舞蹈社的學姊陳怡潔。那時的陳怡潔就已經用 AGI 這個名字在藝術圈闖蕩,以「色彩同心圓」為核心發展一系列作品。音樂會後兩人喝了杯咖啡。
後來,AGI 問許郁瑛是否願意為她的光雕作品配樂。
她們先合作了 2019 年年初的台北燈節《搖擺北門》光雕展演,由許郁瑛提供先前專輯中的作品使用;同年底則是故宮南院的《南境之光》展演,AGI 希望此次的原創配樂中出現比較明顯節奏點,讓光雕可配合發展變化;為此,許郁瑛第一次嘗試在鋼琴演奏中加入電子聲響——用自己電腦裡的 LOGIC 程式創作。
「那時不知道自己用的聲音確切來說是什麼。」她說,「我做完之後,還請在先前專輯中合作過的製作人余佳倫幫我看看,能不能幫我把我用的聲音換成更專業的音源。」
又過半年左右,2020 年中許郁瑛收到林強製作團隊的邀請,參與合輯《單純的人》,成為翻創這首經典電影配樂的六組音樂人之一。「我問團隊,可是我是以鋼琴為主欸,我要怎麼處理這個?他們的意思是說,我的版本以鋼琴為主沒問題。但我想要嘗試更多。」
她在家裡自己用 MIDI 和鋼琴做出曲子雛形,然後到小巨蛋旁的知名錄音室 Lights Up Studio 完成自己的嘗試。「我跟 Lights Up 的助理們說,有什麼塑膠袋啊或什麼節奏樂器的,請統統拿出來借我玩。」在錄音室裡,她玩出各式各樣的聲音,錄下後再回到電腦中調整,「其中有一個聲音,我跟錄音師蔡周翰說我很喜歡,但聽起來速度太快了,他就幫我調成十六分之一還是三十二分之一的速度;當他調到某個狀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那個聲音實在太酷了!」
「鋼琴能做到、能夠提供的聲音就是那樣嘛,可是加入電子的聲響就可以變成更豐富有趣的東西,那個世界實在太迷人。」
種種機緣讓她下定決心,要開始認真學習電子樂的技術與知識,「 雖然當時的技能已經足以讓我做出有一定完成度的音樂,但那有點像是靠直覺做出來的,當我選擇一個聲音的時候,我並不真的知道那是什麼。」她說,「你知道是什麼、然後做出選擇,跟你在不知道的情況下看似選對實則亂選,是不一樣的。」
她不想當半調子,就像在聽爵士演奏時,她只需要兩秒就知道一個樂手好不好,她也不想讓電子樂的專家覺得她不夠專業。
那時,台灣 COVID 疫情尚未大爆發。她找來的專家,是自己的多年好友林偉中與程杰。她並不知道這一切將會變成她的新作品。
三十天與六天
2016 年,爵士樂手出身的程杰從流行音樂圈的工作,轉向電子音樂的創作。與此同時,他與十年前在 Berklee 相識的林偉中開啟了以電子樂器和原聲鼓組的二重奏實驗,在 2018 年完成了《Dailiest Day Possible》專輯。
許郁瑛找上他們,不只因為專業和友情,也因為兩人的工作模式和自己截然相反:雖然他們的二重奏企劃強調隨機性與可能性,但他們追求即興靈光的方式是嚴謹的實踐計劃,例如《Dailiest Day Possible》的某一首歌〈Shinya Hashimoto〉,兩人規定自己一邊看著螢幕上的摔角比賽影片一邊演奏,彷彿心理學實驗似地完成曲子。
收到許郁瑛的邀請後,兩人義不容辭,分別提供許郁瑛各式各樣的電子樂器材:AFX Station、delay pedals⋯⋯手作派的林偉中甚至自製一台 modulator,讓序列器可以控制 AFX Station 琶音器的參數 ,林林總總的新玩具把許郁瑛工作室的桌面塞滿。「程杰教我用 Valhalla Delay 這個軟體,叫我自己 figure shit out;他們還會開作業給我,例如叫我用 delay 做出一些片段,還有⋯⋯還有什麼啊?」
其實沒有了。
這些年過去,許郁瑛似乎依舊不是那種苦練型的球員。教練們開的作業,她多半沒完成,三人的創作計劃卻已經在路上;而或許上天其實是不公平的,許郁瑛臨場使用那些陌生電子器材做出來的聲響,竟屢屢讓另兩人讚嘆不已,「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專輯紀錄片《Triptych》中,拍下程杰被一段許郁瑛作業音檔震懾,連連讚賞。
但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連許郁瑛自己都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再現那些聲音。我真的不記得我做了什麼。」她不無歉疚地坦白,一如當年那個不知怎麼拿到銀牌的撐竿跳選手。
片子裡,有段三人在工作室裡討論聲響的場景。程杰在一旁比劃:「妳之前主要是 rhythm 和 tempo 這兩個嘛,然後還有 latch⋯⋯」許郁瑛這時搶白:「latch 是什麼?」林程兩人大笑起來,「我聽你解釋 latch 是什麼好像已經解釋三次了?」林偉中說。
但她是真的不記得,「講一下嘛⋯⋯我不會再忘記了。」她向兩人求救,可是他們扳起臉孔,「我不相信。」林偉中回她。
「妳要自己想起來。我要給妳釣魚的方法,而不是一直餵魚給妳吃。」程杰又說。
「如果你們沒有要講的話,那就這樣吧。」她轉身不再說話,鏡頭 pan 向身後的兩人,一樣沉默不語。
確認紀錄片毛片的時候,三人在這個片段相視大笑。「其實當下不覺得是在爭吵欸,只是我那時也不可能一直看著他們啊。結果片子裡面三個人都沒表情不說話,好像真的在吵架一樣。」她說。
私底下,真正成為心結的反而不是記憶力的問題。這幾年許郁瑛工作邀約不斷,日常繁忙,今年甚至有一半時間睡在工作室裡,行程緊湊加之擅於臨場發揮的習慣,使她在後來的專輯製作時經常壓線交件。
「偉中後來跟我說,他覺得很狼狽啊。原本他可能有三十天的時間做一件事,但是因為我壓線交東西,他剩下六天。」許郁瑛說,「雖然六天他一樣把事情完成了,但他覺得他可能可以更有餘裕地做得更好。」
「但我也不是沒有在做事啊,在那六天前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思考,我確實需要那個醞釀的過程⋯⋯」
工作方法差異如斯,三人卻也成功磨合出一套工作默契:後來成為專輯第一首曲子的〈Fable of the Cave.000〉,是許郁瑛先錄下她即興發揮的片段,程杰和林偉中再依序進錄音室,用他們各自的電子系統即時即興處理錄好的音樂。
一首曲子有時長至十多分鐘,對音樂之美的追求,成為了中和彼此速度的那個隱形的調停者。
許郁瑛終於決定這一切不只是一堂長長的電子音樂教練課程,而是她的第五張專輯。
yy in the cave
過程裡,許郁瑛交的檔案,經常使用「yy in the cave」來命名。典故是她幾年前在 Facebook 上自創的打卡地址 「老瑛在山洞裡閉關」——當年出門練琴,每每從琴好房優的 YAMAHA Artist Service Center 回到自己家中的房間,她總有一種從皇室生活跌入山洞的感覺。
為了申請製作補助,三人必須為專輯想個名字了,程杰說就用 In the Cave 啊,但許郁瑛不能理解,「那只是我亂取的檔名而已,和音樂有關係嗎?這樣可以嗎?」
這樣可以嗎?越到後來,許郁瑛越來越常問這個問題。她的演奏有著完整鋪陳的敘事線,篇幅往往較長,程林兩人則嘗試說服她,只要擷取其中最精彩且自成邏輯的段落收錄就好,但許郁瑛沒有立刻接受:「那些片段直接聽也很好聽,可是沒有前面的鋪陳,它就變成別的東西了。」
有另一首後來沒有放進專輯裡的曲,三人都覺得非常棒,但開頭處錄進了程杰把一捆導線丟在地上的聲音。許郁瑛很想收錄這首曲子,卻遭遇另兩人的強烈反對。「對我來說,那丟導線的聲音就是一個類似環境音的聲響,不會是聽眾關注的焦點。可是他們兩人就是沒辦法接受,努力嘗試把那個聲音弄掉,發現弄不掉之後就想要放掉這首歌。」
意見不同聽誰的?因為是許郁瑛的個人專輯,理應聽她的。但她同時又無比信任既是教練又是團員的兩人。種種猶豫讓專輯製作時程拉長,直到人生的巧合再次為許郁瑛的生命帶來啟發。
2021 年,補助案送件在即,名稱不能不給了。程杰在這時告訴許郁瑛柏拉圖〈洞穴寓言〉的故事。
「他說,這不就是我們在做的事嗎?在洞穴裡,以為那是現實,但在探險之後,忽然知道原來那是什麼。」
許郁瑛想想,發現真有道理:那不就是她和電子音樂的關係,和程林兩位教練的關係,她和自己的關係?
同年 11 月,爵士鋼琴家 Larry Goldings 的專輯《Earthshine》發行。他是她們三人共同的偶像。「那時候一聽這張專輯就覺得太棒了,完全沒有廢話。」許郁瑛說,「一首歌俐落地接到下一首⋯⋯」偶像的作法,鬆動了許郁瑛對擷取的立場;2022 年 9 月,喜歡聽故事的許郁瑛訂購了楊照的線上課程「海明威與沈從文的短篇小說」,那堂課則又一次改變她對作品長短的認知:「課程裡面講到,海明威也不喜歡廢話,他會寫很多東西,然後大量地刪。」
這些契機,讓她在後來的剪輯討論中同意將自己的曲子大量刪減。一段十多分鐘的錄音,在《In the Cave》可能只是兩三分鐘,俐落,風景各異。「我覺得這一切都很奇妙——如果我沒有滑到那堂課、沒有報名,或者因為太忙而沒有聽⋯⋯其實那堂課我到現在也還沒有聽完,才聽到一半。」
探險之後,忽然知道原來那是什麼。如今點開專輯製作時的線上討論文件,三人討論音樂的筆記依然令人驚奇,想不到這樣跨頻溝通竟能完成一張如此玄奇又充滿畫面的作品:程杰和林偉中留下的筆記一如他們的工作性格,「此處 yy 鋼琴換 KB。」、「06:55 兩段鋼琴和電子聲響的互動非常感人。」「WC 同意 Jay 的意見,乍聽之下很凌亂,但每個小段都有有趣的東西。」
與之相對,許郁瑛的筆記則像是:一開始的場景比較暗⋯⋯一群山洞人試著點火,有時失敗,有時成功⋯⋯沒有到跳舞的程度的小火堆⋯⋯古老的故事⋯⋯紅通通的臉⋯⋯
《In the Cave》在這樣的火花中誕生了。三人共同撰寫的專輯介紹像一齣魔幻太空歌劇:
洞穴的寓言。時空旅行者攜著來自遠古的火炬闖入了山洞,跟著地精們一起恣意地跳起營火舞。聽見角落邊那被遺忘的珠寶盒在聲聲嘆息,你說,不如就地歇一會兒吧?在這奇異氛圍之中做個美夢。夢中只見古城門在霧中巍然屹立,地精們圍繞起舞,伴奏著的是岩壁上傳來的一首動聽的小歌劇⋯⋯
聽見勇氣
作品發行之後,許郁瑛才終於買了一台三萬塊的效果器,程杰推薦的。也為了操作它,她開始閱讀長長的說明書,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學會使用。林偉中和程杰聽說這回事,又欣慰又感嘆:當初苦口婆心跟妳怎麼勸都沒有用,然後妳現在買了一台新 gear,突然就覺得說 yeah I can appreciate that!
許郁瑛自己也覺得好笑,「我也覺得我終於看懂了,然後這其實幫助我日常生活很多。比方說,我現在點餐開始會看菜單了。」
對別的事情開始更有耐心,「我開始理解,如果有人已經安排好一些步驟,我可以直接 follow 它們,不用每次都開口用問的。」
今年上半年,許郁瑛接到兩廳院的邀請,參與夏日爵士音樂節的戶外演出。因為是爵士,《In the Cave》中作品調性不甚相符;但她太想把山洞裡經歷的一切放進演出裡,最後決定與程杰和其他樂手一起延續融合電子音樂的想法,改編她的過往爵士創作。以前的她不會如此計畫性地籌備一場演出、lead 所有團員——
不只音樂,《In the Cave》也為她的生命帶來轉變。
8 月 19 日,微雨,所幸演出照常。在兩廳院廣場,人們為她們的演出駐足,歡呼。觀眾們不知道後來許多人私訊詢問曲名的那首慢歌,就是當初因為導線落地而沒有放進新專輯的曲子。「我知道程杰和偉中如果可以處理的話,一定會想盡辦法處理好,所以那首歌他們說不行,就是不行了。」下了不放那首歌的決定的許郁瑛說,「其實演出那天我還是沒辦法再現原來的全部樣貌,只有開頭彈得一樣,剩下的就依據情境發揮即興⋯⋯」
演出之後,她帶來現場的二十五張作品一瞬賣光,許郁瑛的社群湧入一大群新追蹤。台下聽眾之一、Podcast《不好意思請問一下》主持人劉致昕在 Facebook 發文:「第一次聽見了鋼琴家許郁瑛的現場,徹底被圈粉。⋯⋯即使是在廣場,即使有遛狗的人、嬰兒車、警察、清潔員走來走去的聲響,許郁瑛獨奏的時候,慢下來的時候,人的眼淚落下而觀眾的心被好好地接住。⋯⋯」
我問許郁瑛,期待聽者從《In the Cave》聽見什麼,她拿出了手機播放前一晚錄下的程杰的回答:
「當我在分享那些我覺得超級屌的東西的時候,我總是覺得真是太棒了:這個世界上存在這樣東西,真的太敬佩這些人了,我也希望我可以做出這樣子獨一無二的東西——然後猛一看,我發現他們的點閱率居然只有三位數;但我知道那不重要。沒有人聽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希望大家可以在這張專輯中聽見我們有著這樣的勇氣。」
關掉錄音,許郁瑛大笑:「他說得太好了。我要直接剽竊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