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家裡的、部落裡的,我的音樂──專訪 LÜCY

房間裡的、家裡的、部落裡的,我的音樂──專訪 LÜCY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6.06.2023

那天 LÜCY 在台上哭了。

2022 年 2 月 25 日,離第 17 屆 KKBOX 風雲榜的正式演出不到一天。她 21 歲,吉他剛學,開始創作也不過兩年,她的實力比她的意願早一步讓她站上了北流表演廳。面對可容納五千人的台下座位,彩排到一半,太緊張,爆哭:「我不想要讓自己丟臉。」

這不是第一次她因為緊張而不自由。

第一首創作歌曲〈CACTUS〉在錄音室錄製時,製作人、混音師就在正對面,透過玻璃隔板檢視著自己。習慣在房間創作的 LÜCY 很不自在。她總覺得,當音樂需要被展示與表演,就會變得陌生,「他們跟我都覺得,已經到錄音室錄了⋯⋯租錄音室也要錢,所以一定要錄到最好。」

求好求到最後,反而變成失常的魔咒。「那天也沒有錄好。錄了好幾個小時都沒錄好,然後第二天還再去錄一次。」後來製作人海大富提議,那麼把錄音室的燈關掉吧。要她想像自己待在房間裡。

「但其實,燈關掉我還是知道我在錄音室啊。」

她幾乎再也沒有去錄音室。 

回房間

錄音室裡要站著唱歌。沒有床舖、沒有衣櫥、沒有馬桶。

但房間不一樣。「我之前在房間就是用那個 iPhone 的有線耳機你知道嗎?一點都沒有麥克風的感覺。」

她比了一個把耳機繩放在嘴邊的動作。「我還可以一邊走一邊跳一邊唱歌。耳機的麥就掛在這邊啊。」她的臥室裡,鋼琴往往擺在下床就可以剛好坐上去的位置,那些不知道要幹嘛的早上,她會去買一杯珍珠奶茶、回家坐上鋼琴椅,東摸摸西摸摸。就開始了。

「我覺得靈感是這樣:不是因為有旋律,我才去彈鋼琴,而是亂彈亂彈,覺得,欸這滿好聽的。」

亂彈,然後用 iPhone 錄下旋律起草,放進 GarageBand 修剪、混音——專輯 Intro〈2021〉的 demo 就是這麼做出來的。〈2021〉裡,房間的功能也不只是錄音室,「寫歌詞的時候,剛好有筆在紙張上摩擦的聲音,我放進去了。還有手刷窗簾的聲音也是。然後鼓的部分,我就敲鋼琴蓋來代替。」

房間甚至是她的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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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衣服、開門開櫃子、跟弟弟的談話、貓咪撒嬌、鑰匙愉悅地跳躍聲、鳥叫聲、輪子滾動聲⋯⋯日常被她錄進去,音樂不再是為了向外的姿態演繹,也可以是內縮的。她擴展著身體裡的熱帶,〈2021〉錄到一半她也哭了,但那不是害怕犯錯的哭,而是連同犯錯的自己都能一起喜歡的哭:

「在錄音的當下突然被自己的歌感動到變成一邊哭一邊錄,但因為鼻音太重了用不了,後來直接果斷把錄音器材都帶回家直接回我熟悉的老家房間裡錄音,還把我弟妹跟我媽媽拉進房間裡面一起唱⋯⋯」—— @_lucyliao_ 6 月 17, 2022

話中「老家」指的是她在桃園、跟家人同住的家。那裡有大陽台,兩隻貓,熟悉的父母、弟弟妹妹——他們也都出現〈2021〉裡:「我去敲我媽的房間說,欸媽,跟著我一起唱『哈~哈~』。然後我媽就『哈——哈——』,還破音。我也去找其他人。妹妹就『哈,哈』,二弟『哈、哈』地唱,然後最小的弟弟『哈⋯⋯哈⋯⋯』地唱。」

除了相處無數次的人事物,在老家也有很多的第一次:「我第一張專輯的歌幾乎都是在那裡醞釀的。那時候我第一次上五專,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創作啊⋯⋯」

以及第一次的離開。

發布的第一首歌〈CACTUS〉在 StreetVoice 發布後迴響很高,創作逐漸被人們聽見,生活也逐漸被練團、表演、採訪給佔據,然而無論是有名的表演場地、媒體、音樂人幾乎都在台北。網友稱作「被天使親過的聲音」光環底下,其實是一大早乘車北上凌晨再搭計程車回家一天將近兩千塊的通勤費。音樂沒有讓她狠下的心,最終被錢給狠下了。她決定搬到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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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台北,與樂團找了間房子合租。本以為在台北落腳能就此提升生活品質、做音樂的效率,卻發現與室友太近的相處,房間給她的自在感也一點點被剝奪,「他們會練團練到很晚,可能凌晨三點多還在彈吉他。沒辦法完全放鬆。」生活圈也是:「搬來台北之後,會遇到的都是製作人啊、樂手啊,音樂圈的人。感覺連自己的好友圈都是在維持工作上的關係。」

音樂變成了工作,房間變成了辦公室,創作的光澤也跟著啞掉。

她最近又搬了一次家,不跟樂團住了。

回家

家是一直被搬著的。最初是 LÜCY 學齡前的記憶:母親與來自紐西蘭的繼父再婚後,一家人搬到了澎湖。海島的日光把五歲前的她烤得黝黑,繼父喜歡聽披頭四,一天一天地播著歌,剛好在想她的英文名那天,播到了〈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回想起來,那是人生最悠哉的一段:「我們家就在海邊有一個小攤子,賣烤肉串,小孩就每天都在海邊玩。」

後來為了供小孩好的教育環境,一家人搬到了(當時還叫台北縣的)新北市。階段的轉換卻也為 LÜCY 帶來了責任:她是母親與生父的最後一個小孩,上有兩個姊姊,下有母親與繼父所生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兩個姊姊成年後便搬出去獨立生活,她成為屋簷下最年長的孩子,讀書外,她也得照顧弟弟妹妹。

媽媽開始讓 LÜCY 學古典鋼琴也是出於物質考量。當時姑姑在當鋼琴老師,收入高,有獨棟的音樂教室,媽媽覺得那不無是一條出路,「但我不想。我都不去練琴。我媽就會拿衣架,把我打到鋼琴椅上面,然後叫我彈。我當時會邊哭邊彈,我媽還坐在旁邊看。」

學鋼琴不是創作的起點,卻是養分。熟悉音樂的她後來在高職自然選了流行音樂系。每當下課,她眼巴巴看著身邊同學拿著吉他、貝斯亂彈,很羨慕,「但我不可能帶著鋼琴亂跑啊。」她也好想成為那樣的人:「所以一有時間,我會就問,可不可以教我一點吉他?」

學生時期沒什麼積蓄,她跟朋友借吉他,上網查譜、找教學,從簡單的和弦開始練習。她發現,吉他、或說流行音樂,不像之前練的古典鋼琴,樣樣都照著被規定的公式走,可以自由地彈。「一開始我根本沒想過我要創作,也不喜歡唱歌。是後來寫了一些簡單的和弦,為了記下來,我就用唱的,然後錄音,聽了幾次我才發現,欸我唱歌也不是很難聽。」

不是很難聽——但也夠讓她被高職的吉他老師,引介給海大富。

沒想到她比當初想成為、能在班上亂彈吉他的同學,都早得到了機會。只是高職讀到一半她決定輟學,懵懂地開啟創作之餘,都在打工:美髮、烤肉店、鐵板燒、健身房⋯⋯什麼都做什麼都不奇怪,賺來的錢拿來分攤家計,她也絲毫不感覺被耽誤,「我知道媽媽很辛苦。在這個家,我們小孩想要什麼,我們可以、也都會自己去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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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在早先離開家庭的生父與多數精力分配給弟弟妹妹的繼父之間,一路上獨立地走來,她也曾迷茫於自己的歸屬到底在哪?每年一次,LÜCY 還是會跟生父一起吃飯。生父來自傳統華人家庭,見面前,LÜCY 得先把耳環、鼻環拆下來,不能穿太露的衣服,也不化妝,盡可能把刺青遮住,「他就是覺得女生要乾乾淨淨的,就是該好好唸書。」

只是累積至今,她身上有五個刺青,高職輟學、五專也休學了,書一直沒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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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總共六個孩子,LÜCY 並不像作風保守如生父的兩個姊姊、也不像性情活潑如繼父的弟弟妹妹。她好像一直卡在中間。曾經這份自我判別的模糊讓她迷失,但她如今明白,並不需要特別把自己分在哪一邊。

反而,這樣很好——生父的成熟、繼父的多元眼光,這些優點也都從她身上長出來。比起家人、相處起來更像朋友的繼父,總是能與她聊音樂,而本以為會把音樂當作不務正業的生父,得知 LÜCY 在當歌手,也表達支持。

每年可以去生父的、繼父的、外公的、外婆的,很多不同的家吃飯,她很喜歡。

原來專輯裡那些錄進家人聲音的歌曲,是她最優雅的炫耀:「我想告訴大家,我上路了。家人都很支持我。」

回部落

家裡養了兩隻虎斑貓。一隻叫 Swag,英文,意思是搖擺,她取的。一隻叫「kuti」,卑南語,意思是陰道,妹妹取的。

貓的名字也倒映出兩人的模樣:LÜCY 五專讀的是應用英語系;而妹妹,則熱愛族語和部落文化。

妹妹就讀的國中剛好有開設原住民母語課。她們的外公是賽夏族、外婆是泰雅族,妹妹毅然決然選了賽夏族語。倒不是因為偏心外公,而是,「外婆所在的泰雅族人數比較多、語言比較普遍——但懂賽夏族語的人還真的比較少。」

查閱 2018 年發布的臺灣原住民族語統計,賽夏語總使用人口只有 2000 人,佔族群人口比例僅 28.60%,語言狀態顯示為「瀕危語言」:正被替換的。一如語言,對部落的記憶也隨著時代被替換。如同多數原住民新一代,比起部落,LÜCY 與妹妹對城市的印象更深,儘管小時候一有時間,全家人就會跟媽媽一起回位在新竹的部落,但總歸是需要時間。

長大後,十年一次、族裡最重要的矮靈祭大祭也因為表演而錯過。感到可惜,但更多的是無奈。「以前的人就生很多小孩,尤其老一輩的人可能比較沒有避孕觀念。生很多,後來就變成有很多小孩要養。」然而部落裡比較傳統的勞力工作,如開墾、種植、建設等,無法供給太豐腴的資源。搬離部落、到城市工作,那都是選擇的一部分。

「城市是獵人,它會把你從部落裡獵走。」 

外婆生七個、媽媽生六個,兩位母親為了持家,都帶著小孩到城市奔波,儘管她們都明白,這樣做也等於親手把後代推離部落。「我媽媽當初就是跟著外婆到台北,現在我媽媽也是,帶我們在城市長大。可能就是一代接一代。你的母語可能就離你越來越遠了。但為了生活總是會有取捨。」

LÜCY 深知這份選擇的不容易:「她們都很偉大。」

外婆罹癌後,帶著來自城市的、花市的種子,回部落開闢果園。LÜCY 永遠記得:「外婆那時候說,她要在這邊種好多好多水果,如果哪天她走了、看不到孫子孫女,至少她還有好多好多水果可以讓孫子孫女們吃到。」

過年他們一家仍會回部落過,正如歌詞所寫的,耆老們蹲踞門口一邊喝小米酒、一邊聊天,竹子、山棕葉、冬天眾人烤火的氣味,在新竹的山間小城,感覺渺小的同時,她明白自己回家了。

跨年那天,部落每個家庭會輪流舉行形似辦桌的活動,部落的長老、領導者都會來。跨年夜通常是雨夜,紛紛搭起雨棚,大家都圍成一圈,把年前釀的小米酒、醃的肉都拿出來,開宴,「結束後還有抽獎活動,或設備比較好的還有 KTV,部落的阿姨知道我在唱歌,都會拉著我一起唱。」有年輪到他們家舉辦,LÜCY 對那場儀式印象深刻。

喧囂後的肅穆,族人舉著火炬,列隊走進田裡,向祖先敬酒、報告,然後撒下種子。

感覺有什麼燒起來了。「大家都不講話、很莊嚴,我就偷偷在想,哇,等我們這一代主持的話,以後會不會換我跟我妹啊?我那時候就覺得,幸好我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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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想要報答部落的恩謝、語言被城市獵走的不服氣,妹妹勤練賽夏語,已經講得比大多數部落裡的人還流利,也因此得了不少語言競賽的獎項。LÜCY 跟妹妹會一起用母語交談。很多晚上,妹妹教 LÜCY 講賽夏語,LÜCY 則反過來教妹妹音樂,刷吉他、彈和弦,中文、族語、英文混寫的〈Isahini〉也是在這樣的晚上被完成——

「我跟我妹妹在短短一天內,兩個小女生在我小小的房間裡,一夜間寫完全部的歌詞,然後熬夜到天亮錄音才錄完,不知道大家聽不聽得出來,族語的副歌是我和我妹妹一起唱的」—— @_lucyliao_ 6 月 22, 2022

妹妹比賽,LÜCY 唱歌,姊妹倆用各自擅長的方式,傳承著她們共同珍視的事物。今年春天一路從北京、上海巡迴到杭州、麗江:「每一次演出,我就會問大家,你們知道〈Isahini〉是什麼語言嗎?然後大家都搖搖頭。」

「我就會跟他們說,那是賽夏語裡『當下』的意思。」

被城市獵走的她們,靠著自己的力量回來了。

回國

18 歲那年,LÜCY 差點死掉。

那是一條足足五層樓高的瀑布。與朋友跳水時,被水流沖進瀑布正下方,五層樓的水壓在她身上。她是笑著談這段經驗的,「真的是剛好旁邊有其他遊客,他們看到一定想說,那女的怎麼看起來好像很難受、起不來的樣子?如果再晚一點的話我真的不知道,但從那件事以後我發現——」

「一定要很接近死亡,你才會知道你自己是多麼想活著。」

話裡的「你」是她自己。死亡的恐懼也連坐了對水的恐懼——但那可是她小時候在澎湖期間、每天相依為命的水。後來她去綠島打工換宿,每天給自己一個目標,「我每天讓自己去不同地方跳水,今天去哪一個港、明天去哪一個海灘⋯⋯」

直到下水後不再害怕。

表演大概也是這樣的事。這一年間她不停訓練自己站在台上。起初她每一場演出前都會借酒壯膽,發現治標不治本後就戒了,「後來我找到一個方法,就是深呼吸。」她謹記當年 KKBOX 風雲榜的前一位表演者雷擎,「他唱了一首歌叫〈放輕鬆〉,那時候我就在後台,背著吉他,深呼吸,很慢很慢,我也就開始放鬆下來。」

另一個方式是閉眼,「看不到觀眾就有種回到房間的感覺。」當然,在台上不可能把觀眾完全隔絕開來。今年出發北京前,由於微博註冊時用戶名只能使用中文,於是她在 iPhone 打下「露西」:「沒想到輸入法就自動在後面接『姑媽』。露西姑媽。聽起來還不錯欸。」往後演出,台下聽眾都會默契地喊她露西姑媽,好像本來就認識了。

2022 年 5 月她第一次出國,搭了 36 小時的飛機,途經立陶宛、荷蘭最後到西班牙,重頭戲是巴塞隆納的 Primavera Sound 音樂節,過程全英語溝通,也順利撐過去。第 34 屆金曲獎辦在台北小巨蛋,容納可超過一萬人,至少是當初在北流的兩倍,她卻顯得不太在意。畢竟榮光也已經是第一張專輯的事,她正在著手的第二張、第三張、以及距離採訪當下只剩兩個禮拜的台北專場,都更為要緊。

碰水還是會怕,表演還是會緊張,但沒關係。因為那個在台上哭了的女孩,經過洗禮蛻變成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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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之所以是今年巡演的最後一站,是因為這是她的出生地:除了表演給最熟悉的人們,也是表演給最原本的自己聽。就像〈2021〉裡那道開門聲既是出行,也是返還——可以是踏上旅程而外推的門,也可以說明一種回來。

回國,回部落,回家,回房間,最後回到了自己。

露西姑媽熟練地(真的像一個姑媽那樣)展示起她手上那些,剛長出來的、破的、殘留傷口下來的水泡——是這幾天連夜縫製專場所需的衣服而留下的工傷。這一次台北專場她堅持從場佈、裝扮,都要自己來,「距離上次演出也過了一段時間,還是會一點點緊張,但我緊張的點是,因為這次專場很多東西都是我自己做⋯⋯會不會到時候沒有呈現出我想要的那樣子呢⋯⋯」

還是很多擔心,只是這次——

「我不會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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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吳浩瑋
攝影潘怡帆 Crystal Pan
核稿編輯廖昀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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