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來不及死得像一回事了──專訪雲翔:無論是 A 片肉片還是藝術片,我都拍完了

已經來不及死得像一回事了──專訪雲翔:無論是 A 片肉片還是藝術片,我都拍完了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3.05.2023

雲翔,導演。中國出生,移居香港,流浪世界。喜歡男人。2008 年開始拍電影,目前累積拍攝 9 部電影長片:《無野之城》《永久居留》《安非他命》《愛很爛》《遊》《同流合烏》《三十ㄦ立》《十三門徒》《屍房菜》,電影裡有男人、有男同志、有男人硬的陰莖和軟的陰莖、還有男人射精。

上面的片名都沒看過,也不意外。拍電影 15 年,據稱花了 3 億,但認識他名字的除了最重度影迷,大概只有追逐肉片的男同志,但他又說討厭他的同志比喜歡他的多。神奇的是他還是能一部又一部地繼續拍下去,資源和毅力都不知道從哪裡來,即使不叫座也未必叫好,他硬是把自己拍成華語酷兒影史最怪異又不可跳過的一頁,直到 2022 年 4 月,他宣佈不再拍電影了。

覺得自己醜

帶雲翔到陽明山的溫泉湯屋,約好要拍專訪的照片。事前我沒告訴他,這裡是台北男同志情慾實踐的基地之一。聽到要泡湯,雲翔說要帶著新片的男主角一起來,我多少知道他心裡打的是什麼算盤。

是拍照,但也還是要泡湯,雲翔帶著男演員脫了衣服就下池子。他從來也不在意脫衣服——有時拍裸戲,他為了顯示彼此距離靠近,索性自己也脫;他說自己本來就有點暴露狂,有時半夜到陌生的地方裸奔。我告訴他這在台灣的某些圈子裡有個專有名詞,叫野裸。

他拍別的男人裸體,也拍過自己裸體。差別是自己的裸照不太給別人看。「因為我還不到那種可以出照片給人看的暴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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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影評寫雲翔自戀,怎麼說呢,他覺得那已經是過去式了。「我想我的自戀只維持了很短幾年。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還好,但也沒有覺得自己很好,後來就覺得自己不好看了。三十歲之後我就不敢照鏡子了,連刷牙什麼都急急忙忙就完事,因為覺得自己醜。

42 歲時他唯一次破例,在《永久居留》上映之前拍了同名寫真,他親身上陣,和另外一位男演員扮演劇中的兩個主角。戲是全裸,寫真也是全裸,別人以為他享受被注視,只有他自己知道是賭氣。

「很多人批評我的電影,說我剝削男生的身體,我一氣之下,覺得反正人家這樣罵我,那我自己也脫了,就沒有什麼好說的。剝削嘛,那我就先把我自己剝掉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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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居留》全見寫真照,左為雲翔,右為演員彭罡原。

但今年雲翔 57 歲了。面對攝影機他乾脆直接閉眼睛,鏡頭可以看他的身體,但他自己不行。幾天後傳照片給他,他回:「只是覺得自己很醜而已,特別是 close up。」

他大概不知道那個現場我和他一樣不自在。他和男演員一絲不掛,我和攝影師卻衣著完整,彷彿拍片現場位置調轉,那樣的不對等讓人焦慮。於是我把那位置交還回給雲翔,請他將現場當成平時拍寫真的場景,讓我們看看他如何應對這樣的權力場面。

他顯然大鬆一口氣,離了水池卻如魚得水,自在地開始下指令。那個位置他踩得得心應手毫無芥蒂。

而且,比起被看被拍,他還是更喜歡看別的男人的身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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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居留》(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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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門徒》(2022)
 

第一次其實是在小時候,夢裡,出現抱著大魚的男人,全身赤裸,脖子以下肌肉虯結。醒來之後,夢遺的少年發現自己射出一坨對男人身體的驚嘆號與問號。

「我一直以為自己應該是喜歡女生的,但是怎麼會是這樣子?」那是剛進入改革開放年代的廣州,沒有一個中國男孩會無故懷疑自己喜歡男生。他沒有想到夢境會指向現實,而他當時甚至不知道同性戀三個字怎麼寫。

他想要求一個驗證,但那時離他最近的男體,除了春夢,只有自己的身體。「所以我那時候會看著自己的二頭肌自慰。當時也覺得自己很變態,但是後來看到了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我才知道——哎呀,原來真的就是有我們這種人啊。」

後來 14 歲全家搬到香港,在那裡知道了我們這種人,原來叫做同性戀。

不拍拖,不如拍電影

他以為是到了香港之後才找到同類,沒想到在四十幾歲的年紀,才領悟了童年:「我才知道以前班上我最喜歡的那個男生,其實也喜歡我。」

單相思的校園異男忘青春,原以為不可能的愛情故事,直到某次同學會重聚超展開。一群中年男子去唱 KTV,他們坐在包廂裡,像通俗劇一樣對上眼,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了兩個小時。

但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後來他們都把感情留在那 KTV 的兩小時裡,各自回到原本的生活。對方畢竟有老婆,有小孩了。

雲翔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男主角,是《永久居留》的角色原型,那又是另一段異男忘。

他們 1992 年認識,之後反覆橫越好朋友與戀人的邊界,離離合合,一直到 2002 年正式分開,幾十年中間經歷無數次偶像劇一般的分開重逢,還有更多的分開與重逢。兩人如今還是朋友,見面喝酒聊天,兩個五十歲的人知道天命不能走在一起,不能從心所欲、不能踰矩。

「老實說我還是會想要他的——他還是很帥,還是很英俊。這點很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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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居留》(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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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非他命》(2010)
 

和直男談戀愛,位置從來都不對等。還在一起的時候他對他發洩慾望,對方卻不喜歡他幫自己打手槍,甚至是接吻。「他要我,是精神上的要,肉體上他對我興趣是不大的。他會覺得我好看、有時候他對我有一些親密的動作,他不介意和我赤裸相對,他甚至不介意我借他的身體來射精,但是他又不想跟我 kiss。」

「但他又會說那種鬼話——什麼自從離開你之後,我在每個女人身上找你。氣死我了。講這句話來幹什麼。」說真的,哪個男同志沒聽過這樣的鬼話,而異男忘的症狀,就是容易對鬼話太過執著,就像他這樣。

「可是我覺得至少你這樣說出來了,至少我在你心目中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的尾音習慣性向下拉長,像在撒嬌,也像剛射精完的陰莖疲軟垂掛,餘味甜膩黏稠。

他還是自認天生體質容易吸引直男,就像許許多多異男忘的男同志一樣自以為。只是受傷多了才發現談戀愛多困難,但感謝有電影,攻略直男變得容易多了。

「以前我一直很困擾,看到心儀的對象我就會一塌糊塗,就不知道要不要跟他聊天,又害怕被他拒絕,但錯過了又覺得,啊錯過很遺憾。我經常被這種事情折磨。開始拍電影之後呢,變好了,我就直接就問他,你拍不拍我的電影。

他把這句話當成萬用開場 SOP:我是導演,你是演員嗎?不是啊。那你看過我的電影嗎?沒有。那你要不要看看我的電影,看有沒有興趣參與。

下一步,願者上鉤。「一般人其實都會有興趣,因為拍電影實在是很吸引人的一件事情,就算對我完全無知的人也會有興趣。因為虛榮,誰不想當演員啊。」

這個模式在他眼裡,是最理想的各取所需:「我覺得拍電影比拍拖容易很多,沒有那麼容易受傷。都是工作,他樂意、我也樂意的話,就可以把他拍得好好看,然後我也不會因此就心亂如麻牽腸掛肚。所以這麼多年來,我開始拍電影之後,基本上也就沒有受到愛情的困擾。」

僅止於攝影機之後,那是他和愛情最近的距離。我對他說原來他的人生,不是一部肉體相撞的色情片,更接近一齣發於情止乎禮的純愛偶像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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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野之城》(2008)
 

別人的家常便飯

但不能怪別人誤會他活得像色情片。新片《屍房菜》上映前的記者會,他對在場的媒體記者說,記者會前一天有個男生要幫他口交,被他拒絕了,因為隔天有活動。他笑著說話的臉看起來真假難辨,後來問他,他說那當然是真的。

誰聽起來都以為他在炫耀自己夜夜笙歌,但他的本意正好相反:「我這個人在性上面非常不活躍。」

《三十ㄦ立》裡有一場多人輪幹的戲,他沒看過那樣的場景,為了做 research 找到一場群交趴,他人站在旁邊看,看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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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ㄦ立》(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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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ㄦ立》(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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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門徒》(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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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ㄦ立》(2017)
 

他說自己有社交恐懼症,沒去過三溫暖也不常到 gay bar, 同陌生人交往都有障礙,下一步的身體交流自然就更少了。他調查過身邊人有過多少性伴侶,劇組裡的男演員不乏性愛千人斬的厲害角色,「我自己最近才達到二位數。」多年來他大多自己打手槍就完事了,對比拍的電影簡直保守得像個處男。那樣也好,自己和自己反正不需要先交朋友。

我提醒他,但性愛也可以是單純地插入抽出,你不一定要花費多餘的社交額度。

「我就是 follow my flow。我其實會想做多一點的,但是經常臨陣就退縮了。就像那時候我去泰國,有一個男生真的很帥,我下班就叫他幫我按摩——當然是那種色情按摩。當時的想像就是要跟他做愛,結果呢,到頭來我還是叫他幫我按摩而已。」

「我就說我做不到。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也沒有人知道我做這件事情,我又不是什麼要害怕這種新聞的人,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啊。」

「也不是潔癖,但是反正我到那個時候就會覺得,唉呀這事情還是不做算了。反而我覺得這方面我是很變態的。不知道為什麼,應該是有些缺陷吧。」

會不會有點太囉唆、太百轉千折?他與其他男人之間距離總是迂迴,談戀愛難,做愛也沒有比較簡單,結論依舊是拍電影就好。

還在當 IT 工程師的時候,他習慣每天晚上下班後租三部電影,看片配飯,順道認識了德瑞克賈曼、彼得格林那威、法斯賓達、阿莫多瓦,還有他視為電影導師的巴索里尼。邊吃晚餐邊看電影裡乳房和陰莖甩動,場景尋常地像是眼前那碗家常便飯。

後來他自己也拍性愛與裸體,那些別人的家常便飯。不少觀眾批評他把裸露當作噱頭,他覺得未免大驚小怪,他只是用一種脫亞入歐的方式在說故事。「我電影裡面的性愛比例,和我從小看的那些歐洲電影差不多,我認為其實沒有特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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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很爛》(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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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很爛》(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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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房菜》(2023)
 

這次為了新片上 Podcast 節目《甲板日誌》宣傳,年輕的主持人當面告解,小時候在盜版網站上偶然下載《安非他命》,未成年男孩對男體看得入迷。在那個前推特、前 OnlyFans 的年代,許多人當他的電影是合法的色情片,理直氣壯大開眼戒。

他當然知道別人是這樣看他的電影。「其實他當我是什麼片我都不介意,當我是色情片最好。反正這些貼標籤的事情,老實說,這麼多年我也受夠了。」

這樣死,那樣死

《屍房菜》上映之前,影評人好友告訴雲翔,看他近期的幾部片都硬不起來。可能是因為在他的電影裡,死亡的陰影往往太過巨大,對著屍體,能勃起的人畢竟不多。

不拍色的時候,他拍死亡。拍了 9 部電影,幾乎每一部電影都有人死。死得平凡死得安穩死得玩笑死得暴烈。性與死的相伴雙生是藝術的永恆母題,但對雲翔來說死亡非關性的隱喻,那是他生命有意識以來最巨大的陰影,比愛慾的啟蒙來得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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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非他命》(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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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2014)
 

他 14 歲以前的人生,每個夜晚都在用全部的力氣擔心祖母離開——他叫她嫲嫲,用廣東話。後來到了香港,工作取代死亡佔領腦袋,他沒時間再去思考其他。恐懼的念頭一封鎖就是二十年,直到嫲嫲真的離開,他才發現陰影還在。

「我還是接受不了以後都見不到她。她死了之後,我有一段時間都一直睡在她的 dead bed 上,但是她也沒有回來找我,完全沒有,夢都沒有。」

直到 2005 年乾媽過世,頭七那天他親眼看見供桌上鋪平的米被押出手印,原來死了不是什麼都沒了。「現在我覺得真的有平行宇宙,所以我對死亡就沒有那麼害怕了。我覺得人死了不會完全消失的,你只是去了另外一個宇宙——當死亡不是那麼一回事的時候,我們就不需要在乎它的形式了。

所以後來的幾部電影,死亡像是他的玩具:《三十ㄦ立》和《十三門徒》裡主角橫遭肢解、《屍房菜》裡有強暴自殺,更有食屍,一群人死得葷素不忌。對比《永久居留》裡自己躺進棺材裡安靜地、慎重其事地離開,他越來越不把死亡當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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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門徒》(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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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2014)
 

小時候有算命師告訴他,他活不過 30 歲;但他今年已經 57 歲了。法斯賓達 37 歲死於用藥過量、德瑞克賈曼 52 歲死於愛滋病,他最崇拜的巴索里尼則在 53 歲那年,據說死於年輕男妓的暴行,他不能說沒有羨慕。「那這種死法我現在已經追不上他了,我現在再去爭取也來不及了。而且我其實沒有這個勇氣。」

「我是有想像過,如果我的死亡能以一種很強烈的方式表達出來、能夠 inspire 其他人,能夠達到一些大的目的,我是很願意去做的。只是現在我也想不出,我還能做什麼事情。」

我說阿莫多瓦 73 歲、彼得格林納威 81 歲了,他們都還在拍電影,不如先放棄巴索里尼,改把他們當作新的人生目標吧。

(以為)習慣一個人

我心裡知道當然不可能。去年四月他才在臉書上宣佈,拍完第 10 部電影《裸族》之後,他就要結束 16 年的導演生涯。他沒有要像彼得格林納威一樣拍一輩子電影。

《遊》的結尾字卡寫,「電影如人生,要看到終結之後,才不會漏掉什麼。」他走到大富翁終點的前一格,倒不覺得自己的電影人生漏掉了什麼。硬要說遺憾的話,他最初想拍的《裸族》其實是以中國為背景的故事,從他當國民黨軍官的祖父開始,說一段中國近代史。只是後來政治變化,原先的故事眼看是拍不成的,乾脆把片名借給另外一個故事。

另外一個說不上遺憾,倒是有些不捨與抱歉的,是他珍愛的一群演員。「不拍電影對我可以說是一個 relief,我將來的生活還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是對演員來說,就只是失落了。」

「所以我如果背棄自己的諾言,應該都是為了演員。如果我覺得這樣能給他們再創造機會的話,我會想辦法自圓其說,讓自己重新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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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拍電影之後,就只剩他一個人。還會想要有人陪嗎?

我預期他會瀟灑地說才不會,沒想到回答意外務實:「我以為我已經很習慣孤獨了,但是憂鬱症發作的時候,孤獨真的是很危險的。」

前陣子他憂鬱症無預警發作,在機場送別朋友時沒有來由地感到萬念俱灰,當下便知多年不見的憂鬱症又回來了。他不怕死,怕的是身邊的人沒有準備,最好還是有人看好他,一個人,難免更輕易走向死亡邊緣。

但是誰知道呢?留一個人天天在身邊,想到就有壓力,對自己和對對方都是。「其實愛一個人很煩的,得不償失,我其實滿害怕的。」

愛很煩,愛也很爛。太愛的時候會像電影裡的人一樣跳崖又斷頭,他才不想要這樣死掉,倒不如誰都不愛了,還能好好活著。

#雲翔 #屍房菜 #酷兒電影 #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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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陳劭任
視覺統籌潘怡帆 Crystal Pan
攝影・視覺設計陳楷恩
寫真、劇照提供藝行者有限公司
核稿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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