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與戀人,專訪孫可芳 ╳ 劉冠廷:不一定一起被看見,但至少眼裡有彼此

演員與戀人,專訪孫可芳 ╳ 劉冠廷:不一定一起被看見,但至少眼裡有彼此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1.03.2023

累了一天,精疲力竭之際,兩人的鬥志卻被滿起來的洗衣籃挑起。

「你洗啊。我很累。」、「可是我也很累啊——」

孫可芳看著眼前的劉冠廷,突然覺得不對勁,舉手一指:「欸,你是不是偷用角色來跟我吵架!」「我才在懷疑妳偷用角色來跟我吵架!」

同時被對方識破,哈哈大笑。

角色入侵生活,生活又造就角色。

兩人相處十四年了,年初同框於戲劇作品《聖筊》飾演夫妻,戲裡戲外的伴侶默契成為亮點,鮮明的喜劇節奏下表露關係間的不安與溝通困難。但早在兩年前,他們就應允四把椅子劇團導演許哲彬之邀,要在英國劇作家鄧肯麥克米倫的生涯代表作《呼吸》中演出一對情侶。許哲彬說,會找他們,是因為一股不甘心。

看見戲劇系學弟妹在影視作品的好成績,當然為他們喝采,但許哲彬心中是想對透過影視認識他們的觀眾說:「你們不知道,他們在劇場裡有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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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邀請,他們不會不接。四把椅子劇團團長竺定誼、藝術總監許哲彬、演員林家麒和常合作的演員王安琪,都畢業自台藝大戲劇系,在學弟妹劉冠廷、孫可芳眼裡,是校園裡光芒萬丈的風雲人物。受邀參與這檔戲,是驚是喜,是戰戰兢兢。

《呼吸》以「我們要生小孩嗎?」破題,劇中他們飾演一對渴望變化又有種種擔心的情侶,討論、爭執、焦慮,不斷返踏巡視自問:我是好人嗎?我好到可以在這顆地球上生小孩嗎?進而探問身而為人的原始問題:生育與生存。

回到劇場,也像是面對原始的自己,孫可芳和劉冠廷在純粹的呼吸中,看見這些年自己的成長、焦慮和兩人關係的波紋。

好久,沒有這麼充實了

餐桌上,孫可芳臉皺成一團,發出無法接受的低吼。劉冠廷嚇一跳問她幹嘛,她喊:「生小孩的痛只比手指頭斷掉少一點點,太可怕了!」接著,孫可芳又因為讀到「資源回收其實是假象」的資料而生起氣來。劉冠廷終於莫可奈何:「欸,可不可以就吃飯。」

那天難得假日,他們決定不要再折磨彼此,兩人約好封印劇本一天,過過看電視、吃東西、放空的日子。只是坐在電視前,卻聽到對方內心有一樣的 OS:「啊今天都還沒背詞,啊今天都還沒背詞⋯⋯不行,專心看電視、看電視!」

劉冠廷不曾接過《呼吸》裡 M 這樣的角色,九十分鐘完全不下場,台詞海量沒有一刻可歇,台上只有兩個演員,且對方還是自己的伴侶。當然,對孫可芳亦然如此。

他們真的很累,每日,把自己從頭到腳都用上了。

八點按掉鬧鐘,吃完早餐出門,車上不聽音樂或打屁了,取而代之的是兩人對詞的錄音檔,如《在車上》場景。抵達目的地,留在車上把詞對完才下車。上午是表演課或是耗體力的肢體課,中飯後開始排練、晚餐、接著排到晚上十點,回家。到家後會讀排練筆記、背詞,直到⋯⋯「我有時候想去洗澡放鬆了,一轉頭看到冠廷還在看劇本,我就——退回來再看一下劇本。」

其實他們戲約很滿,劇場投入的時間成本高,受關注度不比影視,但他們慎重地將之視為前所未有的挑戰,全力以赴。

那天晚上,劉冠廷睡前喊累,以為是例行性的紓壓抱怨,下一句卻接:「但好充實。」孫可芳深有同感,脫口:「嗯!真的好久沒有這麼扎實地活著了。」

劉冠廷嗆她講這什麼台詞。「我也覺得滿噁的,但好像是真的⋯⋯」她回頭,劉冠廷已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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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充實,身為一個演員的充實感。」劉冠廷說在劇場排練的每一天,都可以感知進步、調整與突破。與影視流程不同,他形容拍片是在每一顆鏡頭的當下把能力全給出,「然後講求一個嗆司。」鏡頭這顆好、那顆壞,錯了、再試、重來。他用食物比喻,影視演員的演出成果,還有燈光、攝影、剪接、導演⋯⋯多種元素出手調味,「最後可能會端出一道法式料理。」

但在劇場的舞台上,仰仗日復一日的打磨,讓角色原汁原味浮現,「那觀眾看到的,就是原本的我,可能就是⋯⋯原型食物!」臉書上不時見劉冠廷分享演出,邀請更多人走進劇場。劇場是他稱作「根源」的地方,「我一直希望有更多人可以知道『表演還有什麼』。」

早些年孫可芳開始跑試鏡時,常聽到業界的責難聲,說戲劇科班的表演就是浮誇、用力。「但我拍戲後知道,影視或劇場的表演,只是根據媒介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詮釋方法而已。」劇場和影視圈間,不該有刻板印象或誤會,也可以是養成演員的兩種養份。

孫可芳分享,影視鏡頭的特寫,可以帶觀眾近看演員準備的細節,哪怕是眼神的一瞬閃動,操練做到小而精準。而在劇場挑戰來自四面八方,為了確保在沒有攝影機的引導下,觀眾仍可以讀到角色厚度,演員要把能量放大,又不能遺漏細節,「而且,你沒有辦法掌握觀眾會看到什麼,他可能看你的臉、你的身體、你的手、你的背!」

去年演完《我為你押韻──情歌Revival》,收到觀眾傳訊息來,說看到孫可芳演害羞時,連腳趾都在縮動,「我倒抽一口氣,他看我的腳趾頭欸——」

連腳趾頭都有戲,確實是孫可芳的演員實力。

放鬆地演緊張,快樂地演不快樂

作品上門時,孫可芳說自己很常衝動說好。但她的直覺裡有這層判斷:「我會想,這個社會上哪一些人,還沒有人幫他說故事?」例如讓她入圍金鐘獎戲劇節目女主角獎的《若是一個人》方佳瑩。

原本以為在方佳瑩身上,會學到當代女性的獨立與勇敢,在親身嘗試種種「敢一個人」後卻被翻轉,「最後我發現,方佳瑩在告訴我,反而要敢去承認『那些你不敢一個人的時候』,那才是最難的勇敢。」因為深刻穿入角色,而獲得了和角色一起成長的機會,孫可芳是如此經過角色,步步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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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處理《呼吸》中 W 一角,她一面吸收產婦的艱辛,一面大量看環保紀錄片,讓地球耗竭、為人母的焦慮包圍她。以前偶爾沒帶環保筷就是喊聲:啊忘記了。但現在,孫可芳會自責喊:我是廢物!走火入魔,因而能理解人的現實:「我不是想透過這個戲來說,生產有多可怕、人類有多可惡,而是讓這些焦慮的人知道:我同理你們,你有權利說話。」

總是用盡全力接近角色,讓角色陪伴某些人發聲,孫可芳曾用「水」來形容自己,到哪個角色容器,就成為那個形狀。曾經她也害怕,自己就這樣消失在這些角色的名字裡。

她發現,看完《粽邪》的觀眾和看完《孤味》的觀眾,對她的看法截然不同。「也有人會說,欸,孫可芳是不是被定型,怎麼都在演殺人犯,怎麼都在演女兒⋯⋯可是我沒有哇!」但現在聽到觀眾這樣想,她竊喜,那表示觀眾沉浸於她的表演,「他們看見角色,不一定是看到我,我很自在。」

即使焦慮有時仍拍打來,孫可芳會專注放鬆,不上社群,只打電動。「我的焦慮來得快,去得也快。」浪來,潮退,孫可芳平穩如海。她也說自己近年來的長大,收網在工作和生活的身心平衡。

初踏入影視圈時,常見報導慣用抓眼標題寫某演員為戲受傷,被稱讚好敬業。她心裡懷疑,以前學校老師都說,演員不能受傷才是專業,但產業裡卻漫著一股風向,「好像你演一個神經病,就得真的把生活都搞砸,這樣才叫投入。」

對表演有所要求,不需摧毀自己。後來她學會清醒地拿捏,知道什麼狀態才真正有助於角色。依然深刻投入,「但不會因為我平常過得快樂,就搞砸一個不快樂的角色。

有意識地在電影、電視、劇場輪轉,是呼吸、充電,也是挑戰,「我喜歡那種適應變換媒介時不舒適的過程。」這兩年在劇場挑戰音樂劇《台灣有個好萊塢》和載歌載舞的《我為你押韻──情歌Revival》,在《呼吸》她學習在緊繃的角色裡放鬆,「我希望可以放很鬆地演緊張。」劇場,像是不時要返回原廠、設定升級之地。

但劉冠廷則不同,上次進劇場是六年前了。

我會成癮,我也可以回到當下

2016 年最後一次進劇場,同樣是四把椅子劇團的作品《刺殺!團團圓圓之通往權力之路》,同一年劉冠廷通過 Q Place 表演教室的訓練,接續現身在六部植劇場作品,包括讓他在 2018 年拿下金鐘獎戲劇節目男配角獎的《花甲男孩轉大人》鄭花明一角。

當以《陽光普照》的菜頭,拿下人生第一座金馬獎上台領獎時,劉冠廷的感謝名單裡有母校台灣藝術大學、導師劉晉立、台藝大 96 級的同學們、學校的所有學長姐⋯⋯,最後他說:「我還要謝謝我台藝大的老師,符宏征老師,他是動見体劇團的導演,他們十二月七號開始在台大對面的水源劇場有三個禮拜的演出,大家可以去買票支持⋯⋯」台下響起笑容與掌聲。為了他的純真。

「我不敢說我來自劇場,因為跟那些還在理想中堅持的人們,我跟他們比起來,我實在是太弱了。」當時他這樣說,現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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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劇場我在想,這六年我累積了一些什麼嗎?還是,其實我失去了什麼?」穿透那些獎項光芒,劉冠廷外表看起來總是通透,沒沾上驕傲或狂喜,素淨質樸。底層,有焦慮與平靜默默循環。

「如果沒有其他人幫忙,其實我根本什麼都不是。」組成一座光環,他說自己只是一角,得不得獎,角色本身占比最大,後面還有編劇、導演、攝影師⋯⋯一大批工作人員的集體投入。他知道自己的好,但同時說了三次:「我真的沒有比較厲害。」

獎項,確實有其魔。「成癮。你一定會享受那些掌聲。同時你也很怕,很怕自己是不是就這樣了,該不會這就是你人生中的高光時刻,沒了,後面沒了。然後再告訴自己,不會,再加油,再繼續努力。」怕掌聲下的光環虛無,那些「是不是、該不會」午夜夢迴地侵擾,劉冠廷習慣安靜吞下。

「我常常把焦慮往肚子裡面吞,然後搞得身邊的人痛苦。我知道啊,我總想不要影響別人,但很難。」

和《呼吸》中他所飾演的 M 有相似特質。當 M 在爭吵中喊:「我也很難過啊!」劉冠廷很有感,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他不輕易展現脆弱,「或是,我沒有感受到,我是真的,脆弱。」他總想,還有辦法、還有辦法。

「但有時候你心裡知道,沒有辦法了。」真的低潮,他會把書架上那些被他稱為「阿彌陀佛」的佛書、經書或勵志書拿起來讀,「有點像止痛劑。」讀完那些人生提點,他會回到當下,下次還是會迎接外在世界的敲擊,在事件中繼續擺盪,他說有種在修煉的感覺。

訪問接近晚餐時段,劉冠廷認真的研究菜單,邊問:「是要點小吃、還是正餐?」對面早點好薯條的孫可芳說:「就點你要的!」「好。」嘴上繼續掛著:「嗯⋯⋯我剛剛看到有人在吃很像滷肉的東西。好,好⋯⋯嗯,那我要⋯⋯好!⋯⋯我要⋯⋯香煎鱸魚青醬燉飯!」

「沒辦法,我就是一個想太多的人。」

想太多,是因為同步看見所有選擇的因果。「有看到事情的能力,才有辦法支撐、填滿一個角色。」不論是《火神的眼淚》一名消防員羚羊看待正義的非黑即白,或是《聖筊》中那一個鋼鐵直男總搞不懂老婆要什麼,他用劉冠廷的生命去理解,自己沒有的經驗就借用別人的,「去挖掘,那些劇本字面上的、底下的意義有多少?可以挖得多深?我為什麼選擇講這些?我不講出來是因為什麼?」

劉冠廷的 Instagram 帳號同樣引用了李小龍的「be water」,如果孫可芳似海,他更像深潭,表面平靜卻有幽暗深處。在無數的看見中,無聲地把問題往內在送。

我的困難,和你的成功沒有關係

情緒流動派的孫可芳知道劉冠廷的慣性,她不會去挖他,頂多偶爾投擲幾顆石頭、打出水漂。「問問他好嗎?或只丟一句要不要去運動?」她說,彼此都是演員,平常在角色上要處理的情緒很多,回到關係上,他們儘可能理性,情緒從來都不是武器。

孫可芳說:「我覺得我們都還是一直在改變,所以也要一直去調適陪伴對方度過低潮或焦慮的方法,因為演員真的就是一直在質變的人。雖然我們的本質還是我,但是會隨著不同的戲,有不同的狀態。」

她為《呼吸》做功課發現,許多人在當上媽媽後,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她沒有孩子,卻有共鳴,因為有段時間,她知道自己對媒體而言是「劉冠廷的女友」而不是「孫可芳」。

難得出席活動,關注卻落在劉冠廷,孫可芳內心不舒服,也覺得對不起要宣傳的作品,「我就跟冠廷講啊⋯⋯欸,我明天要專訪,可能又都會再問你的事情——那有沒有什麼想要我幫你轉達的?

以幽默傳達她的低潮,孫可芳知道如果用「我很難受」的方式告訴劉冠廷,他會加倍難受。

「我覺得,我是比她更幸運的人。」不論是拿到的角色,或因為角色而得到的肯定,劉冠廷都用極其幸運形容自己,「然後,我們都是演員,都很敏感,有時候我都很怕⋯⋯我很怕一個不注意會傷害⋯⋯」

2016 年植劇場陸續推出系列影集作品,兩人都入選培育新人演員的 Q Place 表演教室,但《天黑請閉眼》受到大量關注,孫可芳也因飾演劉澄芳一角,先被大眾看到。當時植劇場舉辦演員見面會,許多粉絲出現向孫可芳表達喜愛,但這麼多年後,她放藏於心的是其他演員沒被看見的處境,包含劉冠廷。「我那時候的內心,其實有一點⋯⋯替他抱不平吧。」孫可芳抱著滿懷禮物回家,身旁劉冠廷的單薄,她沒忘記這幕。

演員路上,聚光燈照在誰身上,就換誰渴望為暗處那人點燈。

那一年,金馬獎入圍名單公布,劉冠廷以《消失的情人節》登榜,他說,「我很開心——然後我發現,我忘記了,對喔,妳有一部《孤味》,我當下沒有意識到,妳現在是很失落的我忘記了,天啊,我好糟糕喔,我怎麼會這樣。」

不用講,孫可芳就察覺到了,「他怕他入圍了,我沒有,我會難過——其實是這個想法讓我很難過,他沒有辦法純粹地開心,讓我難過。」

孫可芳告訴他,「即便我有再多困難,這都跟你的成功,沒有關係。我希望你可以純粹地為你自己的戲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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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排練過程有一堂課,表演老師要求兩人閉上眼睛接對方手上的物件。孫可芳想起,忍不住大笑,她說那堂課呈現了他們的現況:「他覺得我可能會怎麼樣,所以他會先做一些什麼,然後他在做的時候,我以為他要幹嘛,我也想要幫他。」——他們卻因此卡住或錯過。

老師說他們很特別,在非常熟悉中交集出了不熟悉的那一塊。「我們都互相以為:你想要怎麼樣。」

「我們彼此都太 take care 彼此的情緒了,反而在那些時候變得辛苦。」課程後,兩人結論:「你不要覺得我會怎麼覺得,我會怎麼覺得,都是我覺得而已!」繞口令般的逗趣承諾,是他們關係上的成長指南。

回頭看那段所有人看到孫可芳,都會想到劉冠廷的時光,她承認滿辛苦的,「但長大了,又覺得這些事情,好像是一份份禮物,回到我、回到我的演員養份裡。

現在,他們以更成熟穩定的狀態,並做彼此的資源。不論是一起對詞排戲,為對方鼓掌或安靜,或只是,一起決定洗或不洗衣服。舞台燈亮燈暗,終究有對方的眼光。

採訪的那個早上,他們備戰,準備迎接一整天的宣傳。出門前,兩人一同望向那個又滿出來了的洗衣籃。

「就這樣吧!」
「嗯,就這樣吧!」

 


四把椅子劇團《呼吸》
時間|2023.03.04-03.19(Wed.-Sun.)
地點|台北表演藝術中心藍盒子
購票連結|https://reurl.cc/MR0b6W

#孫可芳 #劉冠廷 #呼吸 #四把椅子劇團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廖昀靖
攝影潘怡帆 Crystal Pan
核稿編輯溫若涵
服裝H&M(劉冠廷)、Marc Jacobs(孫可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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