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哭泣以外的時間──專訪高妍:愛,和不甘心,和愛
高妍到沖繩藝術大學美術系交換的那一年,正好是系主任田中睦治先生退休前最後一年。那年七月,暱稱「京阿尼」的日本京都動畫第一工作室遭蓄意縱火,火勢延燒二十小時、三層樓辦公室全毀,最終導致三十六名員工喪生。
事件發生後,與京阿尼相距一千六百公里的沖藝大教室裡,田中先生發給學生們色紙,請他們隨意撕碎、在紙上拼貼任何畫面。完成之後,再請每個人為自己的作品取一個名字,不要告訴別人,帶著各自的作品輪流上台、讓同學們猜它的名字。
高妍已經忘記當時自己給作品的名字,卻深深記得後來發生的事:「很多人上台的時候發現,別人猜的名字比自己原來取的名字更好、更精準、更了解自己所想的⋯⋯我們很開心地度過了那堂課,然後田中先生才告訴我們他為什麼要玩這個遊戲。」
田中先生說,他認為不是只有想要學習美術技藝的人才要上美術課。就像上體育課時打球、因體力的消耗而感到舒暢那樣,人們身上很多無處宣洩的東西仰賴這樣的過程來釋放。「美術課應該成為一種心靈上的排遣。犯罪者在犯罪的前一刻,情緒一定是濃縮到極致的狀態,」高妍回憶田中先生的話語,「這不是要去同情加害人、去原諒他的意思,而是在想,這件事情應該可以透過教育去改變才對。老師把這當作他的退休宣言。」
那是高妍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年,同時也是高妍創作人生的分水嶺——去沖繩留學前幾個月,她獨立出版的刊物《綠之歌/琹》中收錄的 32 頁同名短篇〈綠之歌〉中一頁,才剛被日本知名音樂人松本隆在 Twitter 上分享,因為作品中出現了他與細野晴臣在 HAPPY END 樂團時期創作的歌曲〈風をあつめて〉(收集群風)。
「看見我寫的日文混在滿是漢字的對話框中,真令人感到新奇。」松本隆寫道,「我想,吹拂的風是不分國籍的。」
發現自己慢了
那 32 頁的短篇,便是今年五月台日同步發行的長篇漫畫《綠之歌》的原型。長篇版故事中,大學考試前的主角林綠某日翹課,在海岸邊看見一名陌生男人在哭泣。隔日,海岸被警戒線封鎖,陌生男人似乎在那裡自殺了。林綠懷抱著目睹這一切、卻沒有上前搭話的罪惡感,從海邊小鎮來到台北,卻對大學生活失望無比,在寫不出新小說的挫敗與錯過生命的遺憾間徘徊。
故事改編自高妍的真實經歷。林綠對大學的幻滅,也正是高妍自己對大學的幻滅。
高中時,高妍班上同學分成兩派,一派專注升學,另一派積極投稿各大繪畫比賽。她是後者。「而且,我比其他人都更積極。一般比賽可能要求交一張 50 號畫布的圖,我會一口氣交三張。」畢展時,高妍甚至交出了 100 號大小的作品參展,相當於兩張會議桌尺寸。
然而畢展上,除了電繪項目,她沒有得到任何名次。
「就覺得,自己花了這麼多心血,到完全不關心大學考試的地步,卻沒有得到該有的回報,心裡有點不滿⋯⋯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發現其他人已經都在準備大學的路上,我已經慢了。」
報償的失落,與太晚出發的恐慌,轉而成為她對大學生活的憧憬。高妍想像自己的未來,不會像高中一樣困在畫框裡,進台藝大之後卻發現,畫框之外是另一個更大的框。
原是專科體系的台藝大,視傳系的課程對高妍來說,內容與創作觀念都太過傳統。美術科出身的她本就是底子較深的學生,色彩學、美術史這類必修課讓她極感消耗:「我覺得我的日子跟高中時並沒有差別,都是在填鴨,『為什麼要在那邊浪費時間』的想法很強烈。我是一個非常痛恨浪費時間的人。我不知道我在幹嘛,連帶很討厭從家裡去學校的那條路。」
從基隆路出發,搭四十分鐘捷運到府中站,再轉十分鐘公車到校園。以前畫畫是為了比賽,現在沒有比賽了,以為離開能幫助自己找到動筆的自由,到頭來卻連上課都是應付。她發現自己畫不出來了。
「其實,大學可能沒有真的那麼糟,」她說,「是因為高中時的經歷,讓我對大學抱有超越正常的期待。」
無處發洩的心力與不甘,全部投注在聽音樂與看團上。最初是大學放榜的暑假,她和資深聽團仔表妹第一次聽樂團來吧!焙焙!的現場,感動不已。演出結束時,她忍不住走向舞台,和主唱鄭焙隆攀談,「我跟他們說,其實我明天放榜,你們可不可以給我祝福。他們就很開心地說:祝福妳考上!」
鄭焙隆大概沒想到,他的祝福是應驗了,不過現實總不像想像。從大學生活逃離的高妍成為了聽團仔,原先不太相熟的表妹,因為一起跑表演成為要好的朋友。日後,高妍也出席了來吧!焙焙!休團前的每一場演出。
那幾年,鄭焙隆看到她,總是叫她「考大學的那個」。
「其實那時候,聽獨立樂團的同齡人相對比較少,但也因為這樣,我和有些一起聽團、在聽團時遇到的人感情變得很緊密,讓我覺得很溫暖。」
藝術發洩了她的心靈,也成為無法抹滅的憧憬。以台灣獨立音樂為起點,高妍向外再聽見了森田童子、青葉市子,聽見了 HAPPY END,最終,遇見了細野晴臣。
痛恨浪費時間
另一頭,縱然大學令她失望,但不甘心往往成為高妍的力氣。她總能在不如預期的處境裡,找到不浪費效率的路徑——系上必修無聊,她便積極選修各大通識,電影概論、台灣人權議題等課程成為她往後創作與個人認同的養份;學校給不了熱情,但至少有資源,她早早就打算「利用」台藝大取得前往日本留學的機會,也真的做到了。
真沒興趣的課程,她也不讓自己勉強。2014 年某日如常翹課時,她第一次踏進了 Mangasick。在那裡,她遇到了許多當時在台灣很難看到實體的原文書籍,《月刊漫畫 GARO》、柘植義春、佐佐木 MAKI 的作品,也認識了將成為她漫畫路上重要支點的 Mangasick 店長老B。
在 Mangasick,除了另類漫畫,也陳設了國外與少部份國內創作者獨立製作的刊物。閱讀那些作品的過程中,高妍再次找回了創作的可能。「那些 ZINE 真的太有趣了⋯⋯有各種不同的面貌和可能性,和我以往對書的理解很不一樣。」今年 6 月 4 日,高妍在與老B對談的《綠之歌》新書發表會上這樣說。
2015 年,她著手製作自己的第一本 ZINE《房間日記》。這本刊物展示了高妍初期的作品特色:對生物屍骸的描繪、賤斥的身體詮釋、擺放在深暗色背景中的人物主體,以及對色塊跳色組合的掌握。自覺當時受到日本浮世繪影響的高妍,最初的幾部插畫集專注單一主體呈現,但在這些早期刊物中的序、標題或文案中,她也已經展示出色的文學能力,這是以漫畫家身份出道的如今,她較少被提及的才能之一。
「我喜歡因為迎面拂來的海風或陽光而讓眼睛刺痛,人類覺得刺眼時與微笑時有著類似的表情。那或許是因為覺得刺眼的事、跟開心的事,真的挺類似的。」
——高妍《房間日記》2015 年版
繁複的裝幀也成為高妍獨立出版作品的同義詞。2018 年的《房間日記》書封套正面裁形,裝入兩冊一組的線裝插畫集與明信片,用了五種相異紙材;2019 年的《間隙》,封面以厚紙板書封打凹、上黑墨,再把單張畫卡貼進封面凹槽;內頁紙選用了淡灰、白色,油墨也以偏灰黑到偏棕色的變化,呈現出天氣移轉。
「我希望就算書是黑白的,也能夠在這些細緻的地方讓大家看出它是值得收藏的。」在《間隙》出版時的 Plurk 問答中,高妍這樣說。
2015 到 2019 年間,高妍共製作了 8 冊刊物,如今全數絕版。依序閱讀歷年作品,能感受高妍作為創作者的另一個出色之處,在於她顯然有意識地在各部作品中實驗、掌握新的技術,而非重複自己擅長的技法:
2016 年《海的画報》,原先電繪感強烈的筆觸,出現了寫實味道的毛髮、陰影紋理;同一年的《荒原》,她使用自行設計的標準字為素材,浮現對排版的掌握;而到了短篇版的《綠之歌/琹》,實體場景取代了色塊、風景式的背景,而前期標誌性的深色塊背景,也在這部作品轉為明亮。
堪稱這一切集大成之作的長篇版《綠之歌》裡,圈內人能在畫面中認出帶有強烈性格的獨立空間 Waiting Room、小白兔唱片行、Mangasick,聽團仔看得見海邊的卡夫卡、The Wall、Legacy、森田童子和 8mm Sky 的專輯封面⋯⋯高妍以超越普遍程度的細筆,將現實中帶有功能外意義的場景、物件再現於繪畫之中,使得這個故事不只建立在角色間的關係與情節中,也包含角色們「擁有這些物件」「出現在這些地點」等不經言表的潛台詞。我們第一時間不會注意到的東西。
作品中明顯地躍進,讓人清楚感覺到她如何妥善利用每一次出版的機會。我再次想起她分享大學生活時所說的話:我是一個非常痛恨浪費時間的人。
或許也因為拒絕浪費時間,她對作品的發表也展示了十足的行動力。2015 年《房間日記》完成後,她主動拿到 Mangasick,詢問是否可以寄賣。2017 年,為了購買 Happy End 的原版專輯黑膠、直接衝到日本的她,也主動將作品帶到中野的「タコシェ」以及池袋的「ポポタム」獨立書店寄售。
看似困難的步驟,在她的意志前變得單純:「其實就只是『管道』跟『人脈』的累積而已。」她說,「只要你稍微有點成績、備齊你的資料,會日文,跟對方稍微打過一點招呼,這些都不是難事。」
這些聯繫最終連成了星座。在日本獨立書店寄售的緣份,促成了高妍 2019 起在當地的數次展覽機會。《綠之歌/琹》發售時,在僅有中文台詞的狀態下,竟飄洋過海來到松本隆的手中。
なんか詳しいことは不明だが、台湾の漫画家が「風をあつめて」が好きらしく。久家さんが小冊子を送ってくれた。漢字ばかりの吹き出しの中にぼくの日本語が混じってるのが新鮮。まあ吹く風に国籍はないわけで、何か大切なことを共有できてるのかな。 https://t.co/q49aZ3aTbR pic.twitter.com/DFVttvs98K
— 松本 隆 (@takashi_mtmt) July 2, 2018
因為非常愛
歷經幾年作品與經營社群的累積,高妍得到了在日本玄光社主理的刊物《FASHION illustration file 2019》的注目。《FASHION illustration file》定期刊載眾多畫家個人作品,是業界尋找新人合作時的參考型錄。以「卷頭注目作家」之姿在其上刊載作品後,高妍隨即收到了村上春樹日方編輯的邀約,請她繪製村上春樹的散文集《棄貓——關於父親,我想說的其實是⋯》的封面與插畫。
這次合作,是高妍在台日走紅的開端。2018 年《棄貓》出版後,台灣媒體迎來一波高妍潮,紛紛以「九〇後插畫家被村上春樹欽點」為題採訪。
這波採訪卻又讓她不甘心。
「有很多比我厲害的畫家,他們沒有被看到⋯⋯我發現台灣目前的環境,總是要先等到作品在國外被認同之後,才回過頭來關注這些『台灣之光』。」也因為這份經驗,她決定自己的第一部作品要在日本出版。
「既然現狀無法改變,我就要利用它。」與老B對談時,高妍說,「楊德昌導演當年也不讓《 一一》在台灣先上映,我覺得這是他對於自己作品的一個強烈的愛。他知道這個作品值得被更好地對待。假設有 80% 的觀眾無法對這個作品懷抱正確的理解,他認為作品會被糟蹋。所以這並不是討厭台灣,也不是討厭台灣人,只是因為他非常非常愛自己的作品。」
抓住受到注目的瞬間,高妍選擇《綠之歌》作為第一部長篇連載的故事,因為「它非常誠實,甚至接近拙劣。我覺得這個拙劣感是現在的我才有辦法畫出來的。」
對談時,老B問高妍,為什麼如此執著於用漫畫形式表現,而不是以小說加上插畫的方式?她回答:「插畫和文字並行不夠深刻。插畫就像單張的攝影照片,但漫畫更像電影,讓故事有機會引起更多共鳴。我想讓更多人看到、讓這個故事去更遠的地方。」
2020 年,與第一家日本出版社的討論過程不甚順利,時程延宕,讓她著實不安。所幸另一家出版社、角川旗下《Comic Beam》的總編清水速登在 Twitter 上看見高妍的插畫作品〈臺灣路地裏散步〉,主動前來洽談。
台湾・路地裏散歩 pic.twitter.com/kxssanML3f
— Gao Yan 高 妍 (@_gao_yan) May 3, 2020
「第一次接洽時,高妍說要寄企劃書過來,我以為會是一個 PDF 檔,」清水說,「結果她說要寄 EMS 過來,我真的收到了一本書。」
因為不是母語使用者,高妍擔心傳達不夠精確,索性在企劃書中直接放進畫作輔佐文字說明,竟成了一本近萬字的書冊。「翻開企劃書之後,我發覺我收到的其實不是書,而是一封信。」清水說,「在企劃書裡,高妍把她在哪裡出生、喜歡什麼東西也全部都寫進來了。所以,回信的時候我也像寫一封信一樣,把我的故鄉、喜好都寫進去。」
長篇連載敲定了。往後一年中,高妍幾乎推掉所有其他工作、專心在分鏡繪製上。清水說,高妍的分鏡與多數漫畫家不同,完成度相當高,甚至人物的表情也已經清楚可見。但也因為如此,籌備期比高妍預期還來得長,花費了近一年的時光。
過程中,清水幾乎沒有修改高妍的任何內容,一方面因為完成度確實高,另一方面他也意識到這部作品與高妍的實際經歷高度重疊——
在低潮之中,聽見細野晴臣的歌曲,又因為這首歌認識了憧憬的他人、在仰慕與追逐中被救贖的少女。如果在戲劇性上提供情節建議,反而破壞了這份真誠,因此,他僅在一部份橋段給予「好像可以多一兩頁」的建議,原因是那些橋段通常是「角色第一次體驗某樣事物」的瞬間,應該讓讀者也一起感受到時間的延長。
總是對時間執著的高妍也不改其本色。第一話刊出前她曾與清水討論,是否改為一、二話同步刊載,讓讀者可以看到更多。「但清水先生就跟我說,就雜誌而言,分成兩期刊載,反而有讓更多人看到的機會。」
我問,為什麼這麼再三強調被更多人看到,妳是一個希望自己被更多人了解的人嗎?
她回答:「因為我真的太愛、太愛這個故事了。看到的人不用了解我,只要知道我的存在有著和他們一樣的部份就好了。」
2021 年,《Comic Beam》 六月號,《綠之歌》正式連載。封面上與林綠一起現身的文案,是用中文撰寫的:「我愛上了世界。」而同時出現的標語,是「作品を愛する気持ちに、国境はない。台湾在住の漫画家が奏でる愛の歌。」
(熱愛作品的心情不分國境。台灣在住漫畫家所演奏的愛之歌。)
第一次,與最近一次
連載一年後,單行本終於集結成冊。亦如高妍最初的心願,《綠之歌》在台日兩地同步上市。
如果對照單行本內頁和連載時的內頁,會發現單行本中有新的改動,但那些改動卻又細微得讓人懷疑「真的連這個都改嗎」:林綠房間裡書架上的書籍改變了、南峻的手機號碼改變了,此外還有高妍表示「一般讀者不可能會發現」的表情線條刪修。這倒不是對《綠之歌》的特別待遇——拉到個人創作史尺度,高妍除了演練新的技法,也始終在作品中有意無意地延續、繼承符碼:
單行本書封上書名字的打凹燙黑設計,是《1982:毫不重要的一年》時期就出現的作法;扉頁中出現的燈塔,曾經在 2018 年《房間日記》出現過;海岸場景中出現的動物屍骸,散見於早期數本作品。
「不知道欸,某種謎樣的競爭心態?我是一個很愛重複描繪自己過去作品的作者。如果我覺得一個場景的構圖我很喜歡,不論是裡面的人物的肢體或是那些動態,我覺得現在的我可以把它畫得更美、更好,我就會想重畫。」
《綠之歌》長篇集結前,清水問她有沒有想改動的地方,沒想到她五百頁裡每一頁都有改。他也只是笑笑地收下,心想:這就是高妍啊。
「最一開始,我覺得《綠之歌》的魅力就在於它的真誠。但到後來,我發現這部作品的魅力,漸漸和高妍本人的魅力重疊在一起:是因為她本人這麼真誠,所以才畫出了這麼真誠的漫畫。」清水說。
聽見清水的回答,訪問現場的高妍用日文小聲說了句「好害羞」。「其實清水先生後來還是有告訴我,就算漫畫是一年前的自己畫的,但那也是一年前的我非常認真畫出來的,修改時不要輕易否定當時的自己。」她說,「現在看起來,這個建議真的非常實在,《綠之歌》第一話的筆觸和最後一話的筆觸相比,有著非常潮濕、炎熱的感覺,把當時的我保留下來了。」
一種既陌生、又懷念的感覺。清水表示,這可能正是《綠之歌》在日本也迅即再刷的原因:日本人已經太過熟悉細野晴臣、村上春樹這些人了,但當看見一個出身台灣的角色,在遇見他們的時候所顯露的表情,彷彿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聽到那些歌、讀到那些小說的心情。
在日本漫畫接近飽和的此刻,清水先生最後在出版前夕提議:「要不要在書名後加上漢字副標呢?對時常接觸日本漫畫的日本讀者而言,意識到這本書的異國感,反而可以勾起好奇心。
「或許是和風有關的,感覺像成語的四個字。」
高妍立刻想到了該放的字是什麼。單行本《綠之歌》的書名下,台日兩版都加上了同樣四個字——「收集群風」。
遙遠的曼波魚
訪問當天,電梯門開,高妍拿著速食午餐走來,雙眼有點腫。我問她怎麼了,她說肉肉在前一晚去當天使了。
肉肉是她養的黃金鼠。第一部作品才剛盛大出版、隨即二刷,然而這段時間高妍早早看出肉肉的日漸衰弱與不適。昨晚結束行程回到基隆路上的家,她捧著肉肉掉淚,手輕撫著牠的身體到凌晨。
「我常常哭,這可能是我唯一排解情緒的方式。《綠之歌》出版之後,我哭的頻率更高了。」
如同漫畫中的林綠,高妍身邊的朋友通常比她年長,多經歷練,但他們也因此更像是前方、而非身旁。為了成為他們,跟上他們,高妍接觸了村上春樹,接觸了楊德昌,不知不覺,這些作品成為了她自己,但正如當初她覺得別人遙遠一樣,這也讓她和同齡的人遠了。
《綠之歌》出版之後,她甚至成為一個現象了。作品讓無數讀者發洩了對過往憧憬的懷想,她自己卻仍繼續找尋出口。「從我的角度而言,可能因為我在做的事情,不太像是我這個年紀的人正在做的。有很多很複雜的、大人的東西。雖然還是有相同興趣的朋友,可以聊共同喜歡的作品,但身為創作者的這個身份,我覺得我是沒有朋友的。就連我的編輯,我都不覺得我們是在一起的。」
我想起《綠之歌》裡所畫出的細野晴臣。明明是作品中最重要的對象,但漫畫中的細野晴臣每次出現,臉上都沒有五官。問高妍為什麼,「因為他太遙遠、太魔幻了。不是真實存在於同一個空間的感覺很強烈,比較像是皮影戲那樣投影他的姿態在我的世界裡。而且,如果畫出他的五官有一點點瑕疵,我不能接受。」
因為太愛了。遙遠的高妍每天回家,回 E-mail,處理展覽、訪談的邀約。唯一發洩情緒的方式是哭,在夜裡,靜靜地毆打枕頭。訪問前,我發現她把自己的 Plurk 關了,那是她說最早開始畫畫時唯一可以認識朋友的地方。關閉的原因,一方面是 Plurk 近年新增「偷偷說」功能,八卦爆料蔚為風氣;另一方面,走紅之後她開始收到奇怪的訊息、毫無理由對外貌的攻擊,也讓她擔心 Plurk 上過去不成熟的發言會被多作文章。
避免傷害到《綠之歌》,連自己也可以消去,倘若自己可能有一點點瑕疵⋯⋯只是,曾經在 Plurk 上分享的想法、和粉絲的互動、最早最早隨手繪製的塗鴉,一切都隨著帳號關閉與世界道別。
清水曾經對高妍說,他覺得林綠最可愛的地方,是嘴巴上說著沒關係沒關係,表情卻完全洩露了有關係的神情。鎖住的頁面剩下的,只有她自己繪製的曼波魚頭像。那是她開始創作以來一路使用的形象,也是認同:「曼波魚的生長很逆來順受,牠很容易被捕食,牠的食物也很容易被搶走。牠們至今沒有瀕臨絕種的原因,是因為牠們很會生。」
我問逆來順受的曼波魚,《綠之歌》裡她最喜歡的台詞是哪一句,她選了南峻對林綠說的那句話:「Midori,原諒自己也是成長的一部份。」
《綠之歌》
作者|高妍
出版者|臉譜
出版日期|202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