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齊蒂洛瓦《野雛菊》：🚫工作🚫規矩🚫父權🚫共產🚫

恐怖經典《鬼店》（The Shining，1980）裡，飾演作家父親的傑克尼克遜（Jack Nicholson）在與世隔絕的雪山旅館裡，成天坐在打字機前。妻子以為他書寫不輟，然而湊近稿紙一看，滿紙的墨水印都是同一句話：「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工作不只乏味，更會把人逼瘋成斧頭殺人魔。

厭惡工作的當然不只傑克尼克遜一人——在《鬼店》的 14 年前，大西洋對岸的捷克斯洛伐克導演薇拉齊蒂洛瓦（Věra Chytilová）就用一部《野雛菊》（Daisies，1966）高喊：工作再見，玩樂萬歲。

不工作宣言

＊以下提及《野雛菊》作品劇情，在意者請勿擔憂，因為本片無雷可暴

1960 年，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正式改名為「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共和國」，但在此之前共產黨掌握國家政權已長達十餘年，在國家號令的集體勞動之下，「不工作」成為對共產主義最消極卻也有效的挑戰。《野雛菊》的開頭中，齊蒂洛瓦就以兩分鐘的蒙太奇輕巧地鋪墊社會現況——運轉不懈的齒輪不只意味國家機器運行，同時也指向那些辛勤工作，只為了維繫國家機器的勞動人民。

然而齊蒂洛瓦始終不曾安份於社會的集體規範，她借兩位女主角的口發表自己的「不工作宣言」：因為世界太糟，所以我們要變壞。

說好要變壞，但不是殺人放火的那種變壞。社會留給女孩們變壞的空間有限，遊手好閒、遊戲人間、暴飲暴食，僅此而已。

在共產主義齒輪正常運轉的同時，她們用日常的脫軌演出對抗極權與父權建構的社會規則，在和男人的約會現場暴飲暴食（相比之下《小姐好白》簡直小鳥胃）、入侵井然有序的場所盡情搗亂，沒出門時就在家裡無所事事，用無政府主義般的荒謬消極生活對抗獨裁政府設下的森嚴秩序。

她們說：「我不在意。」句子中省略的受詞，是規矩秩序理性集體保守階級威權。

然而齊蒂洛瓦不在意的，恰好正是共產政府最無法容忍的越軌。《野雛菊》在 1966 年上映之後，旋即遭到政府下令禁播，並且遭到國會議員的嚴重撻伐。至於批評的角度則和電影本身一樣經典：因為影片裡的主角「浪費食物」，並且行為「與共產主義理想缺乏共通之處」。

以 2022 年的眼光回望，理所當然會認為「浪費食物」作為審查理由過於荒唐，但也只有在共產國家裡，「浪費食物」才能是一個言之成理、罪證確鑿的罪名，畢竟糧食分配向來是共產極權控制人民的終極武器，不想餓肚子，只能聽話乖乖工作。日後齊蒂洛瓦在科幻政治寓言電影《狼穴》（Wolf's Hole，1986）中，也再次搬演了上位者以食物資源作為控制群體的手段。

放映禁令一出，不工作宣言只能黯然畫上句點。然而諷刺的是，在拍完《野雛菊》的四年後，齊蒂洛瓦真的沒工作了。

努力工作、繼續戰鬥

1970 年，齊蒂洛瓦以更加晦澀的《天堂禁果》（Fruit of Paradise） 回應蘇聯坦克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只是這一回老大哥祭出的懲罰不只是禁播，而是沒有期限的禁拍令。

將近 7 年的時間，齊蒂洛瓦被放逐在電影圈之外。1976 年，她以一封公開信致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總統胡薩克（Gustáv Husák），為自己爭取重新回歸電影界的機會，而那封公開信的標題只有四個字：我要工作。

《野雛菊》裡，女孩們闖入空無一人的宴會現場，暴食玩樂破壞一氣呵成，然而齊蒂洛瓦卻在狂歡中硬生生插入一段兩人落水求救的情節，彷彿是破壞秩序的懲罰。接著畫面一轉，女孩們回到宴會現場，嘗試將還原一片的狼藉，過程中機械般的耳語不斷複誦口號：「乖乖努力工作，我們就會開心。」

逃不了的鐵拳如此洗腦，「乖乖努力工作，你們就會開心。」

1977 年，齊蒂洛瓦才以喜劇《禁果遊戲》（The Apple Game）回歸電影工作，然而不像《野雛菊》裡女孩終被極權／父權馴服，懲罰後歸來的齊蒂洛瓦一改過往晦澀前衛的風格，開始轉向更為通俗親民的敘事手法，其中的批判力道絲毫未減，即使在蘇聯入侵之後，許多捷克斯洛伐克電影人選擇出逃，她卻選擇留在鐵幕之中繼續戰鬥。

回過頭看，《野雛菊》幾乎已經完整包含了齊蒂洛瓦日後創作的所有母題：對於獨裁者的控制手段，在《狼穴》中有了更具體而完整的重現與批判。又如《野雛菊》中一幕，女孩在電話這頭與男人推拉勾引，一邊用剪刀切斷香腸、香蕉和雞蛋，盡顯對父權社會的嘲弄與顛覆，而這段陽具閹割的隱喻，在《陷阱》（Traps，1998）裡成了真正手刃睪丸的女性復仇。

從另一個方向往前回溯，《野雛菊》當中女性的日常越軌，從她的第一部長片《薇拉與伊娃》（Something Different，1963）中就可見得。《薇拉與伊娃》對準兩個生活中互不相識的女人，分別是接受高壓訓練的體操選手和備受家庭折磨的家庭主婦，身處平行線的兩端，薇拉與伊娃各自面臨父權社會中的性別困境，卻努力嘗試在束縛中超越——鏡頭裡外相互對照，簡直像是導演自己的生命寓言。

2006 年，77 歲的齊蒂洛瓦拍了人生最後一部電影《Pleasant Moments》。把《野雛菊》當成一部不工作宣言的她，一生中拍了超過三十部作品，工作不輟。

「工作或不工作，這是個問題。」當工作成為共產政府的壓迫，她便以不工作回擊；而當不工作被當成打壓的懲罰，她選擇起身爭取——不管身處哪一方，都是壞女孩對極權和父權的永恆戰鬥。

「關於我電影的一切都是在解體邊緣，我不能看著他們，卻沒做出一絲一毫的安慰。」

在《野雛菊》的結尾，齊蒂洛瓦留給觀眾這樣一段話：「本片謹獻給那些精神生活紊亂的人。」世界已經那麼糟了，那些試著在混亂中將自己擠進社會規矩的人們，請盡情地用無政府的姿態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