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拿諾貝爾獎,不要抨擊綠色和平。」──某位吉爾吉斯作家這樣對我說
編按:邊城何以浮世繪?常人對中亞五國的想像,或許來自課本上,橫亙大陸的天山山脈,或是講述蘇聯歷史時,被不同文明勢力間劃分的動盪地帶⋯⋯青年作家劉子超,不滿足於表面認知,選擇踏上旅途,親自見證國土的險惡與豐饒,揭開概念與名詞背後的細膩紋理,寫就《失落的衛星》。
「對我來說,寫作的意義就是去見證這個世界在巨變中的流動,拋棄那些抽象的觀念,捕捉其中真實而複雜的細節,從而更好地解釋我們身處的現實。」他如是說。
本文摘自《失落的衛星》〈邊城浮世繪〉,劉子超談土地,也談土地上的邂逅。他與吉爾吉斯的青年寫作者,阿拜,竟一同談起了文學,並從文學歧出對家國、民族的失落與徬徨。
兩場革命的發生之地,就位於曾經的列寧廣場,只不過列寧雕像早已被請至他處。同樣被「請走」的,還有吉爾吉斯斯坦獨立後的前兩任總統:第一任總統倒臺後成為莫斯科大學的物理學教授;第二任總統則逃至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被迫過起退休生活。
蘇聯解體後,列寧廣場改名為「阿拉套廣場」,名字取自比斯凱克郊外的外伊犁阿拉套天山。在這個宜人的夏日黃昏,天山鋸齒狀的白色山峰清晰可見,彷彿革命大戲散場後未及時撤下的布景。廣場中央,吉爾吉斯的民族英雄瑪納斯騎在一匹銅馬上,旁邊矗立著國旗杆。鮮紅的吉爾吉斯國旗,像一團燃燒的火焰,飄蕩在深藍色的空中。
我漫步在瑪納斯雕像周圍,望著來往的人群,順便等待一位未曾謀面的朋友。幾天前,我在天山深處徒步,偶然碰到一位英語流利的吉爾吉斯嚮導。聽說我是作家,他執意要我見一下他的朋友:「他叫阿拜.札爾札科夫,是一位青年作家,參加過革命活動。」
此刻,站在阿拉套廣場上,我試圖找到一絲革命的痕跡,但看到的僅是一座天山腳下的曖昧邊城。二◯◯五年,第一場革命發生時,吉爾吉斯剛剛獨立十五年。它在國際版圖上的重要性,因為美國入侵阿富汗而大大提升。美國在比斯凱克附近建立起一座空軍基地,成為軍事行動的中轉站。吉爾吉斯人充分利用這個機會大發其財。不過,隨之而來的貪污腐敗,也令這個國家飽受折磨。僅僅五年之後,革命群眾第二次趕跑了總統。
「你就是下一個莫言?」一個留著小鬍子的吉爾吉斯青年問我。
我一愣,伸出手:「你是下一個艾特瑪托夫?」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是我唯一知道的吉爾吉斯作家。
「我是阿拜,」這個人一臉喜慶,「你聽出我在開玩笑吧?」
「當然。」
我們的手握在一起,使勁搖了搖——莫言和艾特瑪托夫——歷史性的時刻。
「走,喝杯酒去!」阿拜說。
我們穿過廣場,沿著遍植白楊樹的楚河大道,往奧什大巴剎的方向走。我問起阿拜二◯一◯年的情景,他當時還是中亞美國大學的學生。
在阿拜的記憶中,那是一段革命與血的日子,為他的寫作提供了不少靈感。同時也充滿了荷爾蒙氣息,甚至還有一絲浪漫。
那段時間,他不用去上課,每天遊蕩在街上,與試圖阻擋他們的警察兜圈子。他還在抗議活動中結識了現在的女友——一個頭腦聰明、思想開放的比斯凱克姑娘。她支持他抗議,也支持他寫作。
「她希望我有朝一日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阿拜說,「她說,阿拜,你要是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就可以在頒獎晚宴上跳舞了。」
我笑著問:「你有為此努力嗎?」
「我已經辭去了工作,試著每天寫作。」
我們談起艾特瑪托夫。他既是蘇聯時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吉爾吉斯作家中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二◯◯八年,艾特瑪托夫與世長辭,人們在阿拉套廣場上為他送葬。如今,廣場一側還佇立著他的銅像。
在阿拜看來,艾特瑪托夫是第一代完全融入蘇聯體制的吉爾吉斯人。他的父親是共產黨的高官,在「大清洗」中遭到處決。他在大學時代學習畜牧業,隨後到莫斯科進修文學。一九五八年,他在蘇聯的文學雜誌上發表小說〈查密莉雅〉,描繪了遙遠的群山、秋天的草原和草原上的愛情故事。這篇小說讓他一舉成名,那年他不過三十歲。
我問阿拜是否讀過艾特瑪托夫。
「當然,艾特瑪托夫是每個吉爾吉斯人必須閱讀的作家,就像中國的魯迅。」阿拜說,「不過我現在認為,艾特瑪托夫的成功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怎麼講?」
「在蘇聯的大家庭裡,每個加盟共和國都要有一個作家,能夠代表那個民族的文學——這既是蘇聯體制的要求,也是一種政治需要——艾特瑪托夫恰好成為吉爾吉斯文學的代表。」
我們走進一家看上去不錯的英式酒吧,由蘇聯時期的劇院改造。然而,除了我們,顧客只有一個西方男人,帶著一位漂亮的吉爾吉斯女伴。我和阿拜坐下來,要了啤酒。這時,我才有機會仔細審視阿拜的面容。
他有一張孩子氣的圓臉,膚色蒼白,長著一對很大的、顏色接近透明的招風耳。頭髮軟塌塌地耷拉在額頭上,髮際線很高。他不時狠抓髮根,好讓頭頂的頭髮形成一個雞冠似的造型。儘管生於一九九二年,他的眼角已經長出輕微的魚尾紋。他告訴我,這是遊牧民族的基因特點。
「對我這代吉爾吉斯人來說,蘇聯就像史前時代,與我們無關。」阿拜說,「從父母那裡,我聽過不少蘇聯時代的故事,但卻無法激起太多共鳴。」
與父輩不同,阿拜從小受到西方文化的薰陶。他的吉爾吉斯語很差,母語是俄語,但能講流利的英語和不錯的法語。他認為自由和民主是與生俱來的權利,批評政府是作家的義務。對其他中亞鄰國,他沒有太多興趣。他認識幾個哈薩克作家,僅此而已。
「我以後會去美國,」他對我說,彷彿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當然,中國也不錯⋯⋯在吉爾吉斯,如果能賣出兩萬本書,那幾乎就是人手一冊了,因為讀書的人口就這麼多。」
「既然你用俄語寫作,是不是可以在俄羅斯發表作品?」我問。
「當然,」阿拜說,「在俄羅斯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很容易,但那不是最好的出路。」他喝了口啤酒問我:「除了契訶夫、托爾斯泰、索忍尼辛,你聽說過任何當代俄羅斯作家嗎?」
「沒有。」
「所以就算我在俄羅斯發表作品,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說到這裡,阿拜停下來看我,彷彿在等著我提出問題。於是,我問他在哪裡發表作品。
「我的一篇小說被翻譯成了英文,發表在一本美國期刊上。」
我突然想起,在天山碰到的吉爾吉斯嚮導也對我說過這件事。看得出,在比斯凱克的青年文學圈裡,此事非同小可,算得上令人矚目的成就。
我告訴阿拜,我有興趣讀一讀他的小說。誰知話音剛落,他就掏出手機,把那篇小說發給了我—速度之快,讓我感到其實他早就把這封郵件存在了草稿箱裡。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阿拜說。
我答應盡快閱讀,不過直到快要離開吉爾吉斯斯坦,我才在長途汽車上把小說讀完。小說寫了一個普通的吉爾吉斯男人,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去莫斯科打工。在那裡,他受盡屈辱,在建築工地幹活,每月把微薄的收入寄回老家。為了賺錢,他把積蓄借給一個放高利貸的同鄉,結果血本無歸。他回到吉爾吉斯,不甘心失敗的命運,再次回到莫斯科。這一次,他當上了夜總會的保安,卻失手打死一名尋釁滋事的花花公子。他被判刑入獄十五年,妻子也改嫁他人。這篇小說的名字叫〈移民的命運〉。
在酒吧裡,我問阿拜以後打算寫什麼。
他眨了眨眼睛:「通常,一個作家不會把自己要寫的東西告訴另一個作家。因為好主意會被偷走——這種事在文學史上屢見不鮮。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不要抨擊綠色和平,更不要抨擊 LGBT ——這是我的女友說的。她說,阿拜,如果你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你就不要抨擊綠色和平,更不要抨擊 LGBT。」
「她確實聰明。」
「艾特瑪托夫原本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他自己搞砸了。有一次,他在某個歐洲國家演講,順口抨擊了 LGBT,從此西方就不再理他。你知道那屆諾貝爾文學獎給了誰嗎?高行健!」
我向阿拜保證,以後既不抨擊綠色和平,也不抨擊 LGBT,更不會偷走他的好主意。於是,阿拜告訴我,他打算寫「全球化對吉爾吉斯人的衝擊」:「蘇聯解體後,全球化將這個國家的信仰和生活方式衝擊得七零八落,成為一片廢墟,而我們這代——後蘇聯時代的吉爾吉斯人——就在廢墟當中,艱難地尋找可以依賴的東西。」
阿拜一口乾掉杯中酒,然後問我:「你覺得怎麼樣?」
《失落的衛星》
作者| 劉子超
譯者|陳品芳
出版者|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