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貓・色色人生求翻身 EP3｜翻轉階級，就靠這次閃婚了
09.
當我們談翻轉階級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總是教育，而如今教育已成了階級複製的一環。學者葉高華對此下了一個絕佳的比喻：「如果今天要靠跳火圈來上大學，中產階級的小孩想必也會變得很會跳火圈。」而在教育之外，另一個通俗，人們卻不願提起的方式則是婚姻。
我從沒想過，K 來接機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子的：「我們明天就去登記結婚吧。」
我雖在行前曾向 K 開玩笑地說，我這一趟是來試婚的，但我不知道他會當真，我也未曾認真思考過婚姻，又或者，我認真思考過婚姻，但不是走入婚姻。
10.
現代的戀愛與婚姻講求平等，嫁給金龜婿找張長期飯票的觀念，被視為父權體制的遺毒與幫兇；然而，越是講求婚姻雙方的各種平等，卻一體兩面地鞏固了門當戶對的觀念。門當戶對從未在自由與平等的戀愛關係中被掃入歷史，而是改頭換面，變形成為學歷測驗。
來自相同學歷／階級的人們，更容易有相同的品味、談吐、文化與家世背景。婚姻在平等之名底下，也越來越難有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故事。
十年前，K 自費取得美國雙碩士學位後，暫時返台從事研究工作一年，我們剛認識，K 便說他十天後要赴美攻讀全額獎學金的博士學位，為抓緊時間相處，我連夜收拾行李，住到 K 位於鬧區的透天厝老家，還沒開始戀愛就見過他的父母家人，也因此深感 K 的家庭環境與我差異甚遠。
然而，即便再怎麼緊抓時間，十天後仍得面對一萬公里的遠距戀愛。後來我們因距離及課業繁忙的關係，無暇顧及對方而和平分手，但仍偶有聯絡，直到兩人都脫離學生身份後，K 開始力邀我赴美。
因此，當 K 用一種肯定句而非疑問句的語氣說話，口氣淡定，我不知道是沒想清楚的故作鎮定，還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畢竟我們的關係，可以說是認識已久但認識不深，K 對我的家世背景一概不知，我也一律不提。當然，色按的這段人生插曲也從我的人生中徹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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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的閃電式求婚，對我來說雖是一道曙光，但對於把出國當成一種夢想的我，壓根沒想過搬到國外生活。驚嚇大於驚喜的我，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推著行李東張西望。
我不知道也不明白 K 閃電求婚的原因，或許是長年一個人獨居美國的寂寞所致，也或許他想把握多年前沒能把握的感情。然而，畢竟我們只相處過十天，俗話說相愛容易相處難，誰也不知道同住一個屋簷下，兩人會有怎麼樣的生活摩擦？更何況，我第一次出國就要遠嫁他鄉，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搞不好被關在地下室軟禁也是不無可能。
此外，我最大的抗拒在於，我並不想被冠上見錢眼開或小白臉的惡名。我深知這一趟要是真的閃婚，別人會在背後怎麼說。事實上，我也確實不經意地看到 K 的朋友提醒他，小心被我騙財騙色。這也是為什麼 K 不斷強調這趟旅程他會負責，然而我還是堅持要自己買機票、甚至要當男師存旅費，才肯出發到美國來的原因。
這趟美國之旅的日子如 K 所言，一切都由他打點好，每個禮拜都安排了不同活動：感恩節烤火雞、聖誕節裝飾聖誕樹、收發聖誕禮物，這些美國傳統節慶活動對我來說都是新的體驗。然而，輕鬆緩慢的生活之外，旅程每天都在倒數計時，過完這八十天，我們要面對的是早有過失敗經驗的遠距戀愛，或者我留在美國。
同居的日子裡，我更加認識 K 的體貼跟為人，我認為相處的關鍵不在於喜孜孜的甜蜜日子，而在於面對爭執。K 從未在意見不合時提高音量，甚至不會酸言酸語，他的所思所想都是如何解決問題，而不在於吵贏這場架；至於家庭分工，套他的話來說：「兩個人在一起，一個人做得越多另一個人就可以做得越少，我希望你做得越少越好。」
就這麼一句話，我便下定決心答應他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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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想過，家人都在台灣，要不乾脆搬回台灣去？但 K 長居美國多年，早已在美置產，工作資歷及薪資都在穩定的成長當中，若是放棄美國的職位回台，公衛領域在台灣不受重視，K 現在的薪資是在台從事研究工作時的四倍，甚至遠高於大學正教授的薪資。在台灣要找到同等待遇或是具發展性的工作並不容易，更何況台灣物價、房價居高不下，若是毅然回台，自然難以維持同等的生活水平。
兩相權衡之下，自然是我放棄台灣不穩定的工作移居美國，是較為合理的做法，但這卻是奠基在我要犧牲台灣的一切遠赴美國，以換取我們的關係得以繼續。
我不會虛偽地說，我不在乎閃婚帶來的利益得失，事實上利益交換正正是婚姻中最重要的課題之一。
我的婚姻考量，除了 K 的體貼之外，也難自外於各種利益分析。對我而言，這場離鄉背井的跨國婚姻，是放棄一切的重新開始，除了微不足道的工作資歷之外，移居美國也意味著我與社會支持網絡的斷裂，親朋好友無法再提供給我實質幫助，關係的親疏遠近也將隨著時間、空間產生距離；而這些犧牲，得以換取階級晉升的機會。
我雖然心裡抗拒被視為小白臉，我也明白努力不懈才有未來可期的道理，但鞭策人們努力最大的問題在於永無止盡，面對看不見的盡頭，幻想努力最終能夠過上穩定的生活，我寧可放手一搏把握眼前的機會，在紙上簽名變身有房一族。
在直面這些考量與得失的計算中，婚姻裡頭的愛，究竟能夠剩下多少佔比？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有些人會說結婚只是一張紙，而我的這張紙，伴隨著更多有明確分類的檔案格式，I-130、I-131、I-485、I-864、良民證、出生證明、體檢表、疫苗接種表。對我們來說，婚姻不是實現愛情的終點，若非我急需身份才能留下，我們也不需要結婚，婚姻也只不過是可以利用的法律制度，而我連帶接受了許多婚姻帶來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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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突如其來地搬遷到美國，有許多日常生活的衝擊，首當其衝的是語言問題。我的英文是一般台灣人水準，平時應付學校紙上考試能及格，而鮮少有練習機會的聽力跟口語則是更差。我本以為語言問題，只要在語言學校待上一段時日便能解決，未料鄉間學校教師不足，等我能夠補位上課時，入門課程又不符合我的需求，而後時運不濟，COVID-19 全面爆發，K 因應疫情改為居家上班，我們開始深居簡出，每天兩個人在家大眼瞪小眼，我鮮少能跟別人說上一句話，因此口語能力進步緩慢。
其次是交通問題，我們居住的城市人口少，公共交通建設差，出門都得自行開車，不幸，我在台灣長居台北，沒有開車的必要，實際上我也是抱著考了汽車駕照，沒車開等於沒有用的心情，一直沒有考取汽車駕照，殊不知閃婚移居美國，若沒有 K 開車帶我，我就無法出門，一時之間又因為身份問題，無法在美考照，落得形同軟禁的下場。
在家無所事事的日子一長，我就越發懷疑自己的價值；相較於我的無所事事，由於公衛體系在疫情中成為令人矚目的焦點，K 不僅比以往更加忙碌，甚至連升兩級成為高階主管。
閒暇反倒開始成為我的焦慮來源，閒代表著原地踏步甚至是不進則退，而 K 的忙碌則不斷說明他頗受重視的才智跟工作價值。雖然 K 從未提過，但無法工作沒有獨立收入，我總有一種伸手要錢的愧疚感，時間一長，甚至只是一杯咖啡、一塊蛋糕，只要他不主動買，我絕不會開口要求，更別說擅自刷卡購買任何東西。
影響婚姻生活的因素，也並非只來自雙方。在申請綠卡的過程中，我必須仰賴 K 的美國公民身分才能申請配偶綠卡，他在這個過程中可以隨時反悔，這雖是制度問題，但不平等的權力關係不言而喻，K 甚至無能改變這樣的不平等。制度中的不平等問題，使得我在爭執中只能服軟，以確保這段時間的犧牲能夠有所回報。
儘管這些生活的困難情境並非K所造成的結果，但沒有自主收入、無法自由移動以及日常生活的自我規訓，我很快地便意識到，這些不自由與不能自主，跟高壓權控的家暴，僅有一線之隔。到頭來，這門飛上枝頭的好生意，未如我所設想的一般輕鬆。
網路上有個梗叫做「阿姨我不想努力了」，事實上，真正不再努力的人少之又少，因為要下定決心依賴別人也絕非易事，那意味著放棄追求更好的自己，也放棄獨立自主的自由。我作為一條有自知之明的鹹魚，把自尊放下，翻了身。沒料想到，鹹魚翻了身之後還有另一面。
每晚 K 開始打呼之後，我便躺在床的另一側，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機開始寫作，寫的是端不上檯面的悖德故事，內容關於掙扎躺下、掙扎向上，提案主題：「鹹魚翻身」。
【黃貓】
文科碩士，塵世中一個迷途小書僮，盡力往上爬過，但翻不了身就決定躺下。
【色色人生求翻身】
人生的一部份，總是做些不太光彩的事，渾渾噩噩地繼續問：「底層能發聲嗎？」
有天我想通了，翻轉階級除了教育之外還有一種方法，那就是婚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