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選最快的路,而是最美的:專訪種籽設計淦克萍,和北回朝聖路一起甦醒
「我是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人。」淦克萍說,父母早逝,獨活並不困難,只是沒有盼望。婚後第二年,醫生說她不可能生孕,「像判了我死刑。」十一年後,奇蹟男孩誕生。如今已十六歲的大男孩,訪談期間伏在桌邊,或在自己的世界振筆書寫,或細語協助母親爬梳他們的回憶。
孩子的到來,改變了淦克萍的生命,也使她成為再也不一樣的設計師:「為了孩子,我有一個故意,我不希望他只看到物質,只看到設計品、精品,所以我們走在土地上奮鬥,來來回回,來來回回。」淦克萍的長髮像森林中的植物披掛,頸上繞著一條象牙白的珍珠項鍊。「你知道土地的味道,可是你也知道精品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作品因而能在質樸氣息裡透散珍珠般的光澤,精緻隱於可愛,把大自然裡的寫實細節轉譯出種籽設計獨有的韻味。許多人印象深刻的林務局月曆即是如此,翻過一個又一個月份,我們第一次定睛細看一座孕育無數木作品的森林、或一群安穩棲息的里山動物。
種籽設計一路走來,像是在人們內心重新播下自然。每過一年,種籽埋得越深,這點淦克萍歸功於身邊的孩子,「我的生命被孩子擴充。如果不是他,這些案子會做得很表面。」今年在台灣文博會策劃地方總論館「北回朝聖路」,也是從孩子的探索出發,翻土掘深,企圖以一條看不見的線,指認出人們渴望體驗的絕美之島。
隱性的線,內在的路
幾年前,淦克萍與先生、小孩一家三口報名泰國清邁的健行之旅,四天內跋涉 50 公里,第五天順著河流,搭乘竹筏漂流返程。
「它陡上陡下,真的是走死我了,可是全世界的人、企業家都飛來要去走這一段路。」在那之前,淦克萍說自己真的很宅、也不愛戶外運動,孩子卻天生有上山下海的基因,夫妻倆只好陪讀山水。直到順著溪流走在山林裡,生態和生存真實的擺在眼前,她必須以身體感知迎擊。
「我很弱,他下肢強壯,腳程又很快,他會走到很前面,又走回來看看我,又走到前面,再回來看我。爬山的時候,我真實地被愛到了——孩子走在我前面,我先生一定走我後面,暴露在原始環境裡,他們很本能地在照顧我。」
當時,台灣的山林探尋正在起步,許多沒有百岳加冕的山徑根本乏人問津,但這趟十足「被愛到」的泰國健行之旅,給淦克萍一個想望:「這真的是一個好完美的體驗設計,我就好想、好希望台灣也有。」
去年淦克萍生日時計劃一家人走著名的西班牙朝聖之路(Camino de Santiago),卻因疫情中斷,但既然想走一條路的心思已燃,淦克萍便請孩子研究一條「台灣的朝聖之路」。
概念起源於一次會議上,林務局的長官告訴孩子,台灣有一條路很值得行徑,那就是北回歸線。十五年前林務局曾辦理「北回歸線——尋幽訪勝生態之旅」,從嘉義東石漁港出發,十二天後抵達花蓮靜浦村。盛大的路徑,只有走過一次,「北回歸線」就再次消失不見。
「我們聽到好興奮,趕快記下來,這原本只是孩子的學習計劃,但可以擴充,成為一個大家都可以去探索的路!」不論去哪裡,淦克萍基本上都與孩子一起,好像在他們的世界裡,並沒有所謂大人的場合、小孩不該出現的地方。會議成為擴充孩子的事,而學習計劃成為擴充她的事。
放眼全世界,北回歸線經過的地方大都是沙漠和海洋,只有經過台灣是從平地到高山,生態多樣性之多元獨步全球。「可惜在台灣,它是個三不管地帶。」埋首研究,他們發現在台灣北回歸線並不被重視,各方面的研究缺乏,資料破碎不足,因為橫跨了城市與國家公園,沒有主管單位,也就沒有資源可以挖掘它。
淦克萍沒有因此收手,反而為此興奮:「當我們想要環島,從台中出發會想往北走或往南走,基本上是沒有辦法橫著走的。但,這件事情就很吸引我!」北回朝聖路要翻轉台灣對路徑的想像,鼓舞一場被山林滋養的文化運動:「它可以從原本的三不管地帶,變成高度關注。」
一條探索者紛沓奔至的朝聖路
學生時期都背過:北回歸線 23.5 度,經過嘉義、花蓮。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頂多,在長大之後開車經過北回歸線標誌碑,瞥過一眼。回應此次文博會總策展人林昆穎所提出「匯聚相信的力量」,淦克萍要北回歸線現形,讓這條隱形的線成為一條有感覺、甚至是有愛的匯集之道。
淦克萍著迷於北回歸線橫切,把台灣具體而微地呈現出來。「如果只在島內,那就是陸地。我們擴充澎湖後,就有了台灣海峽、黑潮,有了沙洲和漁港,有濕地有森林。有人,就有山村與鐵路、古道與步道。翻過四座山脈,順著溪流來到東岸,出海。」她和團隊精準推敲出落在 23.5 度上下的十七個地點,串成一道極豐盛的路徑,含納人文景觀與生態地景的美麗項鍊。
踏入「北回朝聖路」展場,編號 1 至 5 位探索者插畫繪於展牆上,是配備手斧與各式測量儀器的山屋建築人,是帶著花剪與植物圖鑑的民族植物研究者與花藝師,或是抓著筆桿與顏料的繪本創作者。當他們問:「出發,一起做什麼呢?」像是在探問每一位參與者——你會以何種姿態成為北回歸線生態系的一份子?——朝聖之路由起展開。
展場中,循線經過虎井嶼貓咪的探望,穿過磁磚鋪地而來的暖流黑潮,登陸東港後,迎接我們的是以海廢料製成的巨大蚵仔,以及駐守鰲鼓濕地的木雕野鳥群。閒散的走過嘉南平原,發現一場「北回歸線上的婚禮」,高山與季風在此相遇孕育了一條河流,經過成就台灣最大的平原。「小黃瓜嫁南瓜」、「苦瓜嫁絲瓜」,物種聯姻拉出食物與土地的漫長姻緣,而陳列在桌上的工藝品正是人們美麗的生活結晶,一個「囍」字像是在歡慶人類與自然的美好婚姻。
接著,北回歸線要深入山林了。木構棧道做的緩坡微幅上升,參觀者以身體稍稍經驗小島的橫切起伏,幾公分的高度,事實上是三千多公尺的劇烈起伏——1,534 公尺的林業鐵路最終站十字路,插畫中火車在雲海霧氣中隱現;2,000 公尺的二萬坪在針闊葉林的混生中散發森林香氣;2,610 公尺的塔塔加鞍部,紫斑蝴蝶如夏過境在頭上飛舞;3,952 公尺的玉山主峰是巨人的肩膀——越過高峰,緩坡向下,1,070 公尺的瓦拉米步道,以縮小景觀呈現蕨海,紅葉溫泉的蛙鳴招待後,93 公尺的秀姑巒溪流過花蓮靜浦,在飛魚齊飛中流往太平洋。
步於其中,每個人好似都配備上一顆探索者的心,隨時指認新發現。十七個端點分別是截然不同的呈現方式,沒能產生觀看的慣性,這一點要抬頭、下一處要屈膝蹲下,「北回朝聖路」打開參觀者的五感,養成一雙雙細膩的眼睛,以身體經驗牽引,原本透明無色的北回歸線有了形象,擺出誘人的邀請姿態。
但淦克萍要做的不只是邀請,一如她並不想鼓勵人爬山,「爬山是很個人的事情,想知道風是怎麼吹、身體勞動的累,得自己決定。」看見北回歸線所切割的風景,下一步是什麼、後面還有什麼願景?穿越展場後,似乎才是淦克萍真正要去的地方。
她以「山屋」為例,背後有對整個山林文化的期許:「每一個山屋其實都在台灣的絕美之境,假設我們可以號召十個建築師,他用友善的材料去改建山屋,那就是很壯闊的事情。所以我們刻意把大水窟山屋放進來。」
又比如以蚵棚築起海岸線的嘉義東石:「去年以前,我們幾乎每年去日本,銀座有一個二星餐廳,是我們很愛的,裡頭是小孩很喜歡吃的炸串。那個炸物真的處理得很乾淨,我就希望台灣的蚵仔嗲也可以被處理得善美,乾淨的油,乾淨的水產。」淦克萍著手處理的似乎是當人類身處生態之中,如何不為惡,而是為善地與之共處。透過設計去討論更完善的可能,以及,什麼樣的味道與美,是台灣的共同信仰呢?
展期十天裡,也根據十七個端點的風土物產,呈現十七個漬物的設計發表。食物,是將自然的餽贈轉化為人類所需所感,也是人與自然最親密的相處。淦克萍始終是自然與人類間最盡力的轉譯者,企圖以食物設計推開人與植物、食材對話的空間。「我們舉辦論壇『風土的額葉』,發出五十個邀請,請農夫、在做農法的人、經營品牌的人、豆腐師或是麵包師,他們每一個人都帶一個問題來問江振誠。」
不只食物設計,她也邀請地理學家、天文學家、文學家一同舉辦論壇,各種專業的人一同將目光放在這一條北回歸線上。淦克萍原本有些擔心一條生冷的北回歸線,真的有人會對它有興趣嗎?「可是,就算是我不認識的人,也答應了。代表這件事情,它有可以被注目的東西。」把好玩的人、特別的人通通拉進來,當展覽結束,只是一系列行動的開端。
不要去拚關係的結束
不難發現淦克萍總是以超越展期的時間長度在思考。她說,近幾年有時推掉案子,就只是想做更長遠的事,「接案這件事情很弔詭,它就是要結案,你不結案,收不到尾款。所以所有的設計公司都在拚結案,都在拚關係的結束。」
但那不是她要的關係。淦克萍肯定地說現在自己不做一次性的案子,要生產內容。「做內容,它就不會停。這個內容可以有更好的價值,可以無遠弗屆地在跨界裡被交叉使用,它的效益不會遞減。這是一個決定。」將重心轉向內容生產,後來的每一個案子都在衝撞。
種籽設計去年受林務局委託繪製繪本「樹上的魚《Lokot鳥巢蕨》」,講述阿美族美麗的神話傳說。完成時,淦克萍堅持這本書要去德國萊比錫書展發表。當時委員都傻住了,一本新書發表可以是很簡單的事,為什麼要橫越千里?「但我們去碰歐洲市場,就可以和他們一起討論自然書寫⋯⋯我的意思是,不要被眼前的侷限限制住了。同樣的一筆錢,我們可以去闖蕩看看。」這樣一番嘗試,也讓這本繪本英文版、德文版誕生,並在斯洛伐克發行,有了不一樣的命運。
當一個案子有著眼前的侷限時,淦克萍像一名對研究狂熱的實驗人員,要把覆蓋在上頭的框架反覆搬移、清理,「它本來一定有一個原貌。」為此,她在與各部門的周旋裡提出許多旁人想像不到的可能性,一次次追求框架外、永續經營一件事的態度。「我也會問自己,如果我講要做內容的事情是真的,那它就要文火慢燉,要自給自足不求人,不要輕易地跪在哪一張訂單前面。」
有這樣的骨氣,也來自嚴謹的工作操守,以及大量地知識探究。例如在與林務局合作月曆時,種籽設計與學者專家討教,細至葉片的生長方向、蝸牛殼紋路的左旋右旋,每一個物種的特徵與正確性都不得馬虎;參與里山列車的彩繪工程提案時,一口氣畫出 200 多個物種,不只是畫出台灣特有種,將次生林、溪流河川、水田溼地、田野聚落四種生態系全面呈現⋯⋯更別說蕨曆、花曆等日曆裡,超越 365 種的考究功夫。
只是淦克萍說得輕盈,一如她的設計:「我是熟悉表現法的人,表現法可以很輕盈、討喜或是很愉悅,可是它如果有知識支撐,或是有一個探索的指稱性,那這些事情就不會落空,就有辦法交織,形成一個網絡。它才有機會成長,而不是一直換外衣、一直換外衣。」
天賦自由了,那再來是什麼?
種籽設計位於台中梅亭街上,被綠意包圍的老房子內斂地散發生活感。淦克萍說她也住在那條街上。
「我們在台中生活,如果今天要去哪一個點,我都會去想,最美的走法會是什麼?它有千百種走法,腦子裡先跑一遍,哪一條路是最美的,那我希望我今天可以經歷這個美。」在求快的世代裡,淦克萍要前往目的地時不是打開 Google Maps 找一條正確或是效率的路,而是選一條最美的路。當孩子還小時,淦克萍夫妻盡力安排一起接他放學,當孩子一上車,就問孩子:「你的身體想吃什麼?」
「我的意思是,這個覺察,自己先不要丟掉,它就握在你手裡。然後我還有一個邏輯喔⋯⋯」淦克萍把眼光放在身旁的大男孩身上,溫柔但有力度像在確認,「你怎麼會認為你還有大把的光陰、大把的光陰可以浪費呢?所以我們是決定三個人要一起好好地玩,好好地闖蕩天下,好好地求知,好好地犯錯,好好地冒險。」
一次山中雪訓,淦克萍驚訝於自己的狼狽,對比年輕登山家像在雪地跳舞的身體,「他是個硬漢,卻那麼自由,但我沒有,我對我的身體非常陌生。」她看見新世代與身體、自然親密地對話著,山、大自然彷彿被扯下隱形斗篷,一下子站得好近。新世代對自然擺出躍躍欲試的姿態,淦克萍說:「這就是需要啊!」如果人心沒有對自然的需要,那麼插圖畫得再精緻,展覽再盛大,都可能沒有著力點而落空。
覺察人心的缺口,看見需求便增添柴火,讓供需對望。淦克萍像在熬煮著,隨著溫度升高,將人心溶入一鍋自然之中。
談到自我的覺察,淦克萍突然聊起哈利波特。「嗯⋯⋯哈利波特裡面不是有一頂分類帽嗎?」在父親嚴格的教導下,淦克萍說自己是個很膽小的人。可是每當有標籤要往她的額上貼,她就想把它拿掉。
端莊,拿掉。大方、乖巧,拿掉。
「我發現,很多父母在培養孩子就是在把他培養成別人的雇員,如果這件事情真的發生了,那就是把一頂分類帽放在頭上。」她從小抗拒被分類,所以在種籽設計團隊中,他們創造可能性。
2002 年成立種籽設計,一開始就決定落實:畫畫、寫字、手作。當時「插畫家」的工作並不尋常。「二十年前我們就畫畫,現在我們公司有七個專職的插畫家,每天都在畫畫。」如今,飲食研究室裡有專職的食物設計師也已經八年了。那再來呢?淦克萍這樣問自己。
「過去談論設計講的是實用的藝術,設計就是提供解決方案,但我覺得現在不是。就像,在鼓勵孩子天賦自由,可是對不起,他的天賦已經自由了,那再來呢?」現在種籽設計的團隊裡,還有民族植物學家跟花藝設計——這都不是一般單純的「設計公司」會有的職位。民族植物學是專業知識的內容生產,花藝設計是精品的表現法,但當兩邊的專業接軌,一個獨特的供需就可以發生。從團隊組成到對設計工作的期許,種籽設計以新鮮的觀察,拆解舊有慣習,交織不曾見過的想像。
淦克萍說:「我的人生常常是不停止的冒犯。但我是意志很強的那種人。」我想到,一直到哈利波特二年級,分類帽仍然認為他應該要去史萊哲林,好在哈利波特當年也冒犯了分類帽,冒險故事才在魔法中不斷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