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的降靈,活著的巫——Tilda Swinton 與歐蘭朵
「吳爾芙認為,具有創造力的心靈是不分雄雌的。現在我看《歐蘭朵》,不再那麼著重於性別面向,而是一個清醒、具有知覺的靈魂,如何活出人生的彈性。」
吳爾芙在 1928 年以親密愛人 Vita Sackville-West 為藍本寫下《歐蘭朵》,Sally Potter 於1992 年時改編為電影《美麗佳人歐蘭朵》,延伸主角三百年生命至四百年。西元 1600 年時,少年歐蘭朵因其青春俊美,奉命侍奉維多利亞一世。女王命其「不可凋萎」,如同咒術,歐蘭朵無論幾世都維持盛世美顏。他活在時間之外,卻被時代考驗,愛上俄羅斯公主又被拋下、出使東方參戰,長睡後於第七日醒來,變身女子。回到英國,她出席浮誇宴會、被慾望、被待價而沽,而後得知女性無法繼承家產,若不結婚生子,將無家可歸。
歐蘭朵,也像我們眼中的 Tilda Swinton,模糊著既成的界線,也在鬆動框架的過程裡漸漸明白:人若能自由地活,每分每刻,皆是新生。《美麗佳人歐蘭朵》上映時,Tilda Swinton 32 歲。如今 60 歲的她回望,看見的不再是性別該如何顛覆——而是每一個個體如何清明於世。
我存在於此
既非女子,亦非男子
我們結合,我們是一
以人的樣貌而生我身在塵土
也身在蒼穹
我正新生
也正凋零
——〈我將到來〉(Coming),《美麗佳人歐蘭朵》片尾曲
生涯與生活
回顧那些經歷過的角色與劇本,Tilda Swinton 說:「我沒有演藝生涯,我有的是生活。」
她向來有點抗拒被稱為演員(actress),「一部份是因為我不曾試圖要成為演員。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每次聽正統演員形容他們的工作方法和表演,我知道自己有太多不同的地方。」
如今我們看來「適合」她的角色,往往與她生命有種強烈的巧合與共振。歐蘭朵的貴族身份,像她家庭的倒影。當歐蘭朵以脫俗目光看穿銀幕,英氣灼亮,我們不免想起:領地與血緣可追溯至西元九世紀的 Swinton 家族,是蘇格蘭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以一個超越性別的角色被看見,也讓她此生皆為時尚界喜愛、詮釋性別流動最佳代表。2011 年,她邀請好友 Jerry Stafford 擔任造型,與攝影師 Tim Walker 合作在《W》刊出一系列攝影照,仿若天降異星。她說:「人們總是用太無聊的方式來談論雌雄同體(androgyny)。」也是這樣的 Tilda Swinton,造就了《康斯坦汀:驅魔神探》(Constantine)的天使迦百列,及《奇異博士》(Doctor Strange)的古一大師。
與前任丈夫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後,她與母親角色們相遇,誕生了《暗夜搖籃曲》(The Deep End)裡那個為掩飾兒子涉嫌命案的證據,不惜涉險的母親。在《凱文怎麼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她從孕期就嫌惡、但依然努力養大的兒子,15 歲時殺死數個同學,回家殺了爸爸和妹妹。Tilda Swinton 愛自己的孩子,但她從電影裡感受到,母子之愛也藏有恐懼:「每一個母親,都曾擔憂過自己正在孵化一個惡魔。」
許多人起初沒認出她在《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裡居然扮演一個 83 歲的孀居貴婦 Madame D.,但 Tilda Swinton 將此也視為好友 Wes Anderson 投擲來的命運安排,「我的母親那時正要過世⋯⋯對我來說,有機會演出這個角色是個美好的巧合。我的生命,就是由一連串朋友丟給我的機會所組成的。」
因而比起演員,Tilda Swinton 更傾向被稱為一個「表演者」(performer),每一個角色的出現都彷彿命定,用我的生活驗證角色的生活,自己一部份的生命驗證角色一生,是為表演。
所有人的電影
從劍橋大學社會與政治學系畢業後,她曾加入知名的莎士比亞劇團一年,覺得不適合自己,直到認識了 Derek Jarman(常譯為德瑞克賈曼)。酷兒電影史裡不可不提的導演 Jarman,首先在她身上看見卡拉瓦喬畫作般的氣質,邀請她演出以酷兒意識重塑畫家卡拉瓦喬生平的電影《浮世繪》(Caravaggio, 1986),這也是她的第一部長片。
日後,他們將在八年間合作七部電影,日常裡 Jarman 也常拿著 Super-8 攝影機紀錄她。日記中,Jarman 坦言她的重要性與吸引力:「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我同時愛著 Keith(那時的伴侶)與 Tilda,但或許『愛』不是對的用字。或許應該說——同志情誼——某種更軍事化的字眼。那是友情,是伴侶情誼。」
一起拍電影,一起生活,沒有劇本——這就是屬於他們的集體創作。
Tilda Swinton 日後時常提起 Jarman 的拍攝需求,「他需要我們活著,做個有感知的人,並且負起責任。」表演功課,或許就是活著本身。當所有人帶著自己的生命經驗到來,電影裡不需要表演,拍攝是實驗,也是即興、也是決定不演。
她說,Jarman 希望所有人都成為創作者,而電影是共同作品。無論是服裝設計師、造型師、配樂,當人們把自己留下來,才造就電影:「這是我最早開始做電影的記憶,這種共同作者的感覺,像印記一般留在我身上。」
如今世人常形容 Tilda Swinton 是時尚仙人、女神、繆思,彷彿她離地,事實上她在電影裡的追尋很切身,是一種與人的連結。她說,拍片時和夥伴之間對話、產生連結是如此快樂——這是她想繼續拍電影的原因。
學生時期她便加入共產黨,而後轉進蘇格蘭社會黨(Scottish Socialist Party),左翼政治思想的啟蒙,讓她更相信人作為團體一員的能動性,共同實踐更好未來的可能性。「這樣的想法很吸引十九歲的我,也吸引現在的我。」
1988 年,柴契爾夫人與保守黨政府的《地方政府法第 28 條》(Section 28 of the Local Government)生效,明令禁止在校園中「提倡」同性戀、出版相關教材、或把同性戀當作可被接受的家庭關係。Tilda Swinton 與 Jarman 積極參與抗議運動,因而誕生了拍攝《愛德華二世》(Edward II)的念頭,將 Christopher Marlowe 的劇作,重述出一個男同志國王的故事。
不禁讓人想起,三十年後,她在俄羅斯紅場手拿彩虹旗,抗議當局通過法案以禁止「宣傳」同性戀思想。身後一台警車開過,許多人關注此舉可能帶來最多十五天的拘留,但 Tilda Swinton 在照片中,依然微笑著。
也是這樣的 Tilda Swinton ,會在威尼斯影展獲得終身成就獎時,雙手抱胸,致敬黑豹:「電影,電影,電影。瓦干達萬歲。愛是唯一。」(Cinema cinema cinema. Wakanda Forever. Nothing but love.)
魔法
除了 Derek Jarman,Tilda Swinton 與許多導演結下一輩子的緣份。與 Jim Jarmusch 合作《嗜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愛情,不用尋找》(Broken Flowers)等作,在 Wes Anderson 《月昇冒險王國》(Moonrise Kingdom)等奇幻世界裡發光。拍出《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之前,Luca Guadagnino 的首部作《The Protagonist》沒有太大光環,但她依然允諾演出。她對新導演開拍的各種不確定性很包容,甚至視安撫新人為己責:
「我常和第一次拍片的新導演合作,我總是覺得自己被放在這裡,就是為了要和他們說,『再晚六個月開拍也沒關係,以後你就會感激這段時間,多一年寫劇本永遠不會讓人後悔啊。』我很懶,一點都不在意等待。」
與不同導演合作,她積極參與劇本與角色的發展。她在學生時期便看過原版,一直和 Luca Guadagnino 惦記著要做自己的版本,因而誕生了《窒息》(Suspira)。從《我愛故我在》(I Am Love)開始,她想和 Guadagnino 一起探索影像的沉浸式體驗,像延續 Jarman 的嘗試,放大活著的體驗,以氛圍、情感、聲光效果的集結創造出一種「感官電影」(sensational cinema),因而《窒息》裡她一人飾演三角,既是舞蹈老師 Madame Blanc,也是女巫聚會的領導人 Helena Markos。另一個不該被知道的彩蛋,則是男心理醫生 Josef Klemperer,性格與容貌殊異,但都是 Tilda Swinton。
或許氣質使然,她常飾演各種「非人」的神秘存在,《嗜血戀人》裡她是吸血鬼、《納尼亞》系列裡她是白女巫、《康斯坦汀:驅魔神探》大天使迦百列降臨,重塑一世代人對於「天使」的想像⋯⋯
宣傳《窒息》時她侃侃而談,說到蘇格蘭最後一個女巫 Isobel Gowdie 兩百年前被燒死,地點就在蘇格蘭高地附近,距離她家不到兩公里。女巫其實離我們不遠,因而在 Tilda Swinton 眼中,巫性存在於人性,「我們所謂的『文化』演變過程裡,總是以理性之名試圖貶低、惡魔化女性的智慧,壓制她們的『魔法』。」
她細數傳說中那些狂放不羈又聰明的女性形象,往往被妖魔化:印度教裡有著凶狠面貌的 Kali 神常以腳踩丈夫濕婆的惡女姿態現身;峇里島文明撻伐吃小孩的邪惡女王 Rangda;西方文化常見的蛇髮女妖⋯⋯,Tilda Swinton 感覺,那其實是被掩蓋的、值得被讚頌的力量:「陰性力量及它所帶來的陰影,是世界各地文化皆可見的。我們需要理解黑暗,來真的認識光明。」
讓人想起,歐蘭朵沉睡七日不醒,或許正是見證了黑暗。當她睜開眼,無論以男性或女性的身體重新理解世界,都是一種新生的挑戰。而我們如此期待 Tilda Swinton 在表演的路上,不斷重生,為人世帶來更深的巫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