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很閒 EP2|你們之中誰敢說自己無病?英雄與變態的一線之隔|封面故事 2020 輯四
高中時,鍾佳播愛聽 metal,聽了一圈發現原來台灣就有個閃靈,被圈粉後找陳奕凱一起去台北 101 聽閃靈表演,那是一場西藏自由音樂會,「哇我震撼到,這是什麼?」冥紙灑完一波準備閃人,鍾佳播的表哥叫他等等,先別走,「等下是濁水溪公社。」
這一等,新世界的大門在兩個高三生面前打開。
「現場丟垃圾丟衛生紙撞來撞去很像在打架,信義區感覺就是滿高級的地方吧,濁水溪公社直接在那邊三字經五字經的罵,罵中國觀光客怎樣怎樣的⋯⋯」陳奕凱說。
「這個世界長這樣,我怎麼都不知道?」
那時候 Freddy 還沒被叫做林昶佐,濁水溪公社也還沒變大叔;濁水溪公社剛出完《藍寶石》,正兇正猛,如果親臨過現場,會理解什麼叫暴民。
身為同班高中同學,沒被帶到閃靈場的猛將首次 live 則是去看傷心欲絕,「鍾佳播帶我去一個小巷子,我那時完全沒聽團,那個空間沒有舞台⋯⋯」
「許正泰那天很嗨,唱到一半就壁咚他。」愛的初體驗,鍾佳播補述。
「我也算身高很高的,第一次被比我高的人壁咚⋯⋯他手上拿一支酒瓶,我又想說他是不是要打我啊?然後旁邊一堆人撞來撞去,我以為他們要打架。」猛將身體來不及反應,心靈先被衝撞了。
福林高中聽的是當時還被定義為另類搖滾的 The Killers、Radiohead,大學玩團做 vocal。跟過他們去聽傷心欲絕在 Revolver 的表演,「他們表演完是孔雀眼,我就覺得滿喜歡的。」他們一起去音樂祭,一起去 live house,又偏愛 live house 更接近汗水的感覺。
台灣獨立音樂破解了高中到大學這段時間的成長 bug,陳奕凱說:「以前歌對我們來講就是周杰倫,以為歌就是長這樣。」
努力聽到第九張專輯也差不多了,周杰倫的〈Mojito〉再見,《周杰倫的床邊故事》再見。
在世界中心呼喊五字經
反正我很閒的影片,一支支也是站在台北 101 罵五字經的姿態。
△台北暴徒 aka 黑魔王,往鏡頭衝撞,一邊講話還掉口水。
鍾佳播:幹到時候接到業配我們就可以辭職了,離開那鳥工作。
△樂咖學長出現。
他們說,年紀小一點的人都很喜歡 1:38 秒前,台北暴徒爆炸氣出場;年紀大一點的,看著 1:38 後就懂了,心酸了。前面廢到笑,後面笑到哭。
陳奕凱說:「其實,台北暴徒應該算是我們影片裡最一般人的設定。」一個妄想爆紅離職的人想蹭網紅風潮,「他是一個有夢想、想翻身的人,當他已經在這種社畜生活裡很久,夢想耍白痴就能變 YouTuber,最後被學長罵還是回去做案子,這是一個夢想被摧殘的故事。」
小時候寫我的志願,鍾佳播寫發明家,高中則執迷要去遠洋捕魚。陳奕凱寫了醫生,猛將以為自己會跟爸媽一樣坐辦公室一輩子,那時打後衛衝鋒陷陣的福林還有籃球夢。
鍾佳播還夢想過當室內設計師,說自己愛看房屋改造節目,猛將幫腔他確實滿有一套的,會自己裝燈手作。
我好奇,所以佳播的家算很有風格?
猛將:「扣掉垃圾的話還算有條有理吧。」
陳奕凱:「那算是一個生態系吧。」
鍾佳播澄清:「垃圾這個東西我還沒處理好,我要把它設計到說垃圾也是那個環境中的一部份,這樣就是對的,妳要換一個思維。」垃圾也有成為藝術品的潛力,有點被說服。
福林說,他們這一代小孩,大部份是這樣吧:「做完性向測驗,測驗的結果也沒用到,老師說那你去唸電機,出路比較多。當時就只是想說之後要有穩定工作,幻想以後買房子買車子,結婚,幸福美滿的家庭。」現在的他們,以上都沒有。
出社會以後,世界這麼大,世界累也是理所當然的。
猛將上過一個地獄班,鍾佳播已經睡兩趟起來,三十六小時過去了,猛將還沒閉眼,「大家上班都是八小時十小時,啊我怎麼是十六小時啊⋯⋯」「拍完還開 BMW 去還。」危險駕駛,拍片常態,鬼話當幹話談。
陳奕凱常自嘲做得要死也是兩千塊,換算成時薪還不如去 7-11 打工,「我們為什麼不去 7-11 呢?7-11 還有冷氣,一般拍片的人可能比別人更早出社會,通常大學就在拍片,但待遇卻沒有更好。有次正規拍片,有個小弟弟過來說,哇你在拍片好厲害喔,然後另一個朋友就問弟弟,對啊那你有想拍片嗎,他說:不要好累喔。」小時候不用功,長大去拍片,這麼累,這麼幹,心臟不強還是不要來。「你永遠不知道,這個『夢想』可以撐多久。」
台北暴徒是被體制壓榨的年輕人,陳奕凱談角色的爆也是演出來的,「你要譁眾取寵,你就要當小丑,你要當一般人,你只能做社畜。」
不想拍片回去上班啊?坐過辦公室的他們,覺得至少,拍片這種生活,還能有某種程度上的自由。接案有時,更多等案,閒閒沒事就拍影片,把自己當世界的主角,中二咆哮。
鍾佳播說:「我們就是相對一般上班族,不務正業、偏野的人。」
舉起我人民的法槌
不務正業也於是很能體驗結構之苦,他們拍吸血房東、走資份子。這已經不是談論買不起房子的年代了,前陣子呱議員提案要求調高北市建商房屋稅——我們活在一個持有四房以上者所持有的房屋占空屋總數 15%、年輕人連租都租不起房子的世代。
鍾佳播說,憤怒加上荒唐,就是好笑了。「兩百年後的國中生在讀這段歷史一定覺得很智障,幹你們是白癡喔,一堆空屋住進去就好了有這麼笨嗎,就像我們讀歷史讀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們也會覺得說哭枵(khàu-iau,常見俗寫為哭夭)你給他吃東西就好啊。」可悲的是:「我站在房東的角度想很合理啊,我做投資、我有兩千萬的話我也會這樣幹。」只是他沒有。
「我們窮,他們很有錢,這兩個狀況放在一起就很有趣了。」
與其說舉起人民的法槌,不如說舉起窮人的屍骨吧。
陳奕凱因為工作去過北京,和一群人喝酒時,一個山東人舉起一大杯啤酒要一個台灣人乾,台灣人不從,「山東人就說:『好,你不喝、我手就一直舉著,我舉到你喝為止,沒關係你不喝、我就舉著』。」如果這個「死都不放下的」東西,不是物理上,而是精神上的呢?
7 月 11 日在台北公館水岸廣場舉辦的第一屆羅馬競技生死鬥全國大賽,很多人以為是反正我很閒辦的,其實他們只是嘉賓,這個 IP 席捲大專院校,甚至學生們自己發展成強大的組織維繫遊戲。
這是一個他們從來沒想過會紅的東西。鍾佳播與表哥討論過,也許,時代欠大學生一個躁動。
「你仔細想喔,太陽花學運的時候我們大學,在那邊圍地有的沒的,現在的大學生當時在幹嘛?他們在補習、考試,要升大學,每天看的新聞都是佔領、潑水車來了,一個反抗的時代。他們心中不會有一個期望嗎?等到他大學了,他也想要革命,但長到他們這個年紀,沒了,沒有這個東西了。」比起 2014 年,台灣的政治氣氛確實不算動盪。「就連國民黨好像也真的要倒了,快要沒有東西可以憤怒了,怎麼辦?羅馬這個東西給予他們躁動與期望的發洩。」
陳奕凱也認同,兩支寶特瓶揮來揮去,根本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戰鬥。羅馬競技生死鬥,起源自高中校園,他們的高中三年就是這樣揮霍:「壓根知道這事情很丟臉很白癡很中二,我們還覺得說贏的人可以去天空競技場(在校園裡某一處中庭)打給全校的人看,我們知道越丟臉越帥。我後來發現全國這樣搞,贏了又沒獎金,那有什麼意義?榮耀有意義嗎?我覺得重點就是在這個沒意義。」
《七龍珠》天下第一武道大會為榮耀與獎金而戰,但羅馬競技場並不,它不規矩,只為決鬥而決鬥。
「這個東西夠爛,可是這個東西跟人家很不一樣,因為它沒意義,所以它有意義。」
別想成為海賊王
戰鬥的姿態變得很純粹,像他們小時候把報紙弄成棒球還有高爾夫球,拿掃把揮棒。
猛將小時候,媽媽在玩具店上班,因此他可以拿到許多遊戲王卡。「日文也看不懂嘛,規則都是你講一個我講一個,到底誰講的是對的也不知道⋯⋯」
鍾佳播:「九二共識?」
陳奕凱:「一卡各表。」
有次猛將跟補習班好友玩,「那一天有個新版本出來,他馬上抽到最強那一張,我怎麼打怎麼輸,那一刻開始。我的每場戰鬥都輸⋯⋯那天午休時我故意睡他旁邊,翻他包包,把他卡偷走。」卑鄙源之助。
同學問猛將是不是偷?「我說怎麼可能,你搜身啊,你來搜我身啊。但我早就把卡藏在廁所裡。」
每個小孩都有一個瞬間,決定他未來會以什麼樣的格局戰鬥。在競技系遊戲裡,四人都愛過《幽遊白書》,鍾佳播說小時候喜歡飛影、長大就愛仙水。「尤其喜歡仙水的某個人格,空氣手,咻咻咻。」鍾佳播執迷各種拳法,之前看 Netflix 《拖車公園男孩》不忘偷學蠍拳。福林也喜愛妖怪集團的首腦戶愚呂,雖然是反派設計,卻有武鬥家的尊嚴與氣度。
冨樫義博的作品中怎能錯過《獵人》,當時每天晚上吃飯配獵人,鯨魚島出發、通過獵人試驗、打開揍敵客家族的試煉之門⋯⋯。陳奕凱認為陰獸這個角色很迷人,陰獸是十老頭的武裝部隊,在與幻影旅團的交戰中失敗,他也偏愛陰獸中的梟:「這個角色可以使用念能把東西縮小,把東西幹到一個小袋子裡偷走。」
比起王道系,他們都更愛卡漫裡小奸小惡的角色:「這些角色通常都會輸給主角,這種悲劇性也不錯,更像人一點,哪有可能每個人都可以當海賊王?」
福林提到,小時候除了《柯南》《金田一》《神劍闖江湖》,也愛《秀逗泰山》,裡面有個複製人的角色,被媽媽情勒去打倒泰山,但複製人其實心地善良、很希望得到母愛,只好去戰鬥。就像我們無法討厭火箭隊,那些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鍾佳播提出「英雄病理論」(此理論為鍾佳播本人發明,但尚未註冊):「在日漫系卡漫裡,小時候我們看卡通都是用主角的視角,主角永遠善良、對抗邪惡,我們會自我代入主角,覺得要幹大事。但你出社會後,這個失落就會轉變為焦躁或憤怒。我們都以為自己是正義的,像是網路公審、正義魔人,因為日漫卡通對反派有時著墨不深,讓我們覺得站在對立面的人就是壞的,魯夫要當海賊王,鳴人要當火影,但你出社會發現,你什麼都不是。」
就算什麼都不是,戰敗的人生,難道就更不值得?
失敗的英雄
他們想抵抗的,是成為英雄。
反正我很閒角色原型,通常都是從一個無厘頭的關鍵詞開始,他們在尚未被定義的字詞中揀選,以造物主之姿,命名。好比他們為陳奕凱創造「樂咖」角色,現實中從來不叫他「樂咖」。幾次會議上,鍾佳播不斷提到「惡魔貓男」,「他們就說哭爸這是要拍什麼?」陳奕凱回:「這沒故事啊,也可以惡魔蛙男⋯⋯後來就想到,如果他是一個廢到爆的英雄怎麼樣?」
△惡魔貓男出場,義正嚴辭氣 pupu 地伸出生氣的手指。
△沙發角落的貓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惡魔貓男右手準備抽出武器羽毛球拍,左手伸出生氣的手指,準備行使貓的制裁。
人生自古誰不廢,惡魔貓男本來也是整天軟在沙發吃洋芋片的宅男,別人說他廢他也認了,心生與體制落差的寂寞感,變身成為惡魔貓男。
「他也想當個英雄,但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他想去幫忙可是被人家當變態,最後他倉皇逃跑。」陳奕凱說的貓男,是血淋淋的平庸的我們。反正我很閒的世界觀,直指童話的不可能:「對我們來說世界就長這樣,就是一個無力感。」
「他想穿成這樣反抗,可是世界只會把他當成變態。」
在同輩都在規劃房屋頭期款、紛紛成家立業同時,「為什麼我們四個人到這個年紀還長成這樣?我們四個人到底在執著什麼?」猛將笑了。
鍾佳播說:「這就是我說野人嘛,我們自己也很納悶,但真的受不了欸。」
受不了什麼?朝九晚五做薪水小偷,辦公室吹冷氣納涼,陳奕凱在做美編時不斷重複去背的動作、沒事就追美劇:「一點都不累,動動手指而已,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幹嘛。」返回片場,苦窮累,但那種自由創作的感覺,讓他們內心高富帥。
鍾佳播是從小被長輩說「抾捔」(khioh-ka̍k,常見表記為「撿角」)長大的小孩,「我就是忍不住欸。要做不喜歡的事,我還真沒辦法。小時候作業我打死不寫、聯絡簿打死不簽,老師會處罰我,我媽把我打爆了、連打三天,棍子會斷掉那種,我也不是不怕打,我很怕打喔,每天回家我都在抖,幹又要被打了。我就是沒辦法寫。」高中被留級,同學要給他抄作業他也不,大學翹課死不改成事假,「這傢伙真的有病啊。」他自嘆。
福林聊起《全面啟動》裡亞莉雅德在經歷過柯柏的夢境後離開團隊,但她最終還是決定回來,她對亞瑟說:「我嘗試過不要回來,但⋯⋯」亞瑟說:「妳已經無法自拔。」
「對她來說,為什麼會選擇回去做這件事,因為找不到比現在這件事更好的事情⋯⋯我們有點類似這種感覺吧,每個階段追求的東西不太一樣,可能之後會變或不變,但至少,現在,這是我最想做的事。」
鍾佳播被福林啟發:「我順便跟妳講一個我很厲害的技能,我不吃東西時可以很久不吃,可是我一吃可以吃一大堆。小時候我看鄭弘儀的節目,他就提到流浪漢都有一個很厲害的技能,他們都可以不吃飯的時候,連餓一個禮拜都沒關係,一吃就是吃一大堆,都不會死掉,我就覺得好厲害我要學起來。」如果可以活得不像正常人,也不需要體面的生活了。
一閒各表,爆紅以後網路以論文的角度分析他們。猛將採自由放任不解釋,觀眾玩觀眾的,「我們知道我們自己是什麼就好。」福林想,事情沒那麼複雜、標籤沒這麼重要、魯蛇是啥能吃嗎,人家說他像文青(wiki:又稱文學青年,簡稱文青,主要指拒絕隨大流、標誌自己與眾不同的志向與品味的青年。),但他一天到晚去健身只為保持健康才能喝更多啤酒。
陳奕凱說:「廢青左膠什麼的,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長什麼樣子很可怕,起碼要知道,是什麼東西在壓迫著你吧。」
鍾佳播則說所謂中二,也只是一種階段性產物,人總會長大吧(除了他以外):「如果你有一個表弟經歷這個中二階段你也不會排斥他啊,也不會因為他以前很中二就不發紅包給他⋯⋯好啦我還是不會發紅包給他。」
陳奕凱:「你是發不出來。」
如果有人把他們的故事看成一種厭世現象,那真是太可惜了。
「沒得選妳知道嗎,我好像,不得不長成這個樣子欸。」鍾佳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