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還有人喜歡我以前,盡情開花——專訪張嘉真《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

在還有人喜歡我以前,盡情開花——專訪張嘉真《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0.03.2020

「妳看,牠的眼睛好像玻璃彈珠喔。」
「會不會其實所有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呢?」
「那樣的話,玻璃彈珠就不會這麼便宜了。」
「所以祕密才有價值啊。」
「但有些祕密卻會讓妳不再珍貴。」

——張嘉真,《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

不同於她小說以俐落的短句構築出速度感,當天訪問開始時,張嘉真每句話都落得緩慢,語調軟綿綿的,像要將自己包裹起來。五句回答裡出現四次「沒有」:問她為什麼想念歷史系?「因為,沒有考上社會系。」「以為可以跟高中歷史老師一樣聰明,結果,也沒有。」有想過轉系嗎?「沒有耶,那太累了。」上社會學最有收穫的地方是?「毫無收穫⋯⋯沒有啦開玩笑的!」有像小說裡寫的參加過任何社運嗎?「沒有。因為,就很懶。」想了想才說,同婚專法通過的那個週末,她有去到立法院現場。

「那時候在想,要出書就趕快出,不然以後,可能就會沒有人喜歡我了。」

用否定自我開啟話語,張嘉真擅長將自己塑造成廢柴可悲文組生。知道人外有人的同時,其實她也清楚自己身上的光環:高中三年投稿馭墨三城文學獎,她兩度拿下首獎;小說在網路上的點閱率與轉發率是第二次驗證;林達陽推薦她出書、朱宥勳盛讚她為天才少女;不到二十歲出版第一本書《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以下簡稱《玻璃彈珠》)。粉嫩的書封下,五篇小說揭露少女的私密幻滅,又隱然與政治社會對話。才氣與名氣,隱藏在她微ㄎㄧㄤ的表象下,坐到了我面前。

正式訪問之前她突然有點緊張:「天哪!所以現在要認真開始訪問了嗎!我前面好像都在講垃圾話!好的,我要開始進入認真回答模式,可是我有點忘記我要說什麼了⋯⋯」內心戲公開上演。「那我想要先講一些爛話。」接著講了自己為了這次採訪拍攝嘗試減肥的故事。我們一邊聽著明明不胖的她崩潰好想喝飲料,一邊還是忍不住問她,結果後來有認真減嗎?

「沒有。」她又講了一次。

張嘉真

說故事的壞女兒

《玻璃彈珠》出版前,張嘉真是跟父母一起簽下新書合約的。

當時她十九歲,還不到被法律允許獨立的年紀,卻早已熟稔人際關係裡的方法。包括與家人的關係。從小父母支持她寫作,新書後記裡,她感謝他們買電腦給她、讓她寫小說。聽起來令人稱羨,但她保有一雙冷眼:「他們會沒什麼意見,我想是因為,我書也沒有讀得不好,寫小說又是滿酷的娛樂,就讓我做我想做的事。一直到要出書的時候,他們也覺得這只會是副業,我之後還是要找份工作、不會真的變成小說家。」

青春期子女與父母關係經常緊繃,〈撲火〉中寫到女兒手指骨折卻隱瞞母親、騙母親晚上在學校留讀,張嘉真談家庭中的愛與謊言,反而有種淡然:「那就是跟父母相處,最『方便』的方式吧。大家都習慣只跟爸媽講快樂的事,那麼,成績好就是最方便讓他們快樂、讓我被他們喜愛的途徑。」

也是怕讓父母看到不那麼光彩的一面,《玻璃彈珠》出版至今,她還在擔心父母翻開那本,他們一同簽了約的書。

「當然我也知道,如果我告訴我媽我很壞,她還是會愛我。但可能就要經歷很多溝通跟消化的過程。妳有了這個方便的途徑,就很難展現生活中比較不好的樣子給他們看。」

「女孩是沒有情慾的百合花,供養在花瓶裡,需要用國英數自社澆灌,輔佐一些鋼琴繪畫和芭蕾,但不能太多,萬一太多變成專長就不好處理,她需要的只是附庸風雅的興趣。」——〈嫉妒的顏色是綠色〉

「我忽然後悔了,我不該看媽媽如此真誠,就以為她想聽的不是故事。」——〈下巴〉

得到台大文學獎的〈下巴〉,寫一個北上的大學生背著父母抽菸、隱瞞性向,漸漸長成一個期待之外的孩子。「想像中的中產階級父母,應該都會覺得做這些事壞透了。但,我好像就是一個沒什麼道德界線的人,當這些角色在因緣際會下開始抽菸、自慰、喝酒,一方面會覺得身上的好女兒標籤被默默撕除了;另一方面又覺得,好像沒什麼改變、只是不知不覺長大了。」

張嘉真

若有所失中,她反思:「那麼,從前那些所謂純真善良的堅持,到底有什麼意義?妳在好的一邊待了很久,到了另一邊後卻發現沒有任何差別。那個界線其實是虛假、被畫出來的。哎這樣講又很虛無主義⋯⋯」一下中產階級一下虛無主義,談到嚴肅的話題,張嘉真終於將廢柴形象擺一邊,「她的主體感受不到差異,反而是從外在的期待中,感受到自己突破了某種界線。當這些界線被突破,她就有更多的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當故事裡的女兒開始抽菸喝酒、做出從小被標定為禁忌的行為,卻發現一切沒什麼不同,她也就擺脫了好女兒的枷鎖。「可以說,終於在某些部份被否定了吧。既然被否定了,那就可以繼續出發,前往別的地方了。」

說了那麼多,其實〈下巴〉並沒有收錄在新書裡。原因一樣:怕爸媽看到。「那時候趕著投稿,寫了一個我當時常常思考的題目。但這樣的題目太危險,就不會想放進書裡。」或許出自怕父母傷心的愛,也或許出自渴望繼續被愛,這是一項她察覺有異卻難以擺脫的遊戲規則。

制服胸口的紅槓

陳育葳拉起方橙的手,放在自己左胸口。
「這是槓,我現在有兩條,代表我二年級。我和學姊永遠差一條,等到我們都集滿三條槓的時候,就是我們沒有關係的時候。妳懂嗎?」——〈撲火〉

曾經讀高雄女中的張嘉真,經常以女校為舞台,搬演情慾與階級的幽微政治。「一開始進去,以為裡面的女生會很陰性化。其實沒有了男生,所有那些陰性的表演都會消失。沒有人會去刻意經營一個典型的女生形象。」打掉社會對女性的既定期待,在這裡,女孩從彼此身上找尋認同,形構出迥異於外在的價值與目光。

〈嫉妒的顏色是綠色〉與〈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寫到校園女生之間的曖昧與試探。被問到女校在當中扮演的重要性,張嘉真分享了女校特有的「開花」文化:「有點類似追星的感覺。妳覺得學校裡哪個女生長得很好看或者很厲害,就會對她產生崇拜、想要試著接近她,這就叫做開某某人的花。」

偶像粉絲之間的距離感,與同儕之間的緊密連結重疊在一起,產生一種特殊的愛慕關係。重要的是,開花不分性向:「大家都很習慣開花,不管妳是同性戀異性戀或者雙性戀。朋友之間會互相分享自己的『花花』是誰,也不會特別聲明自己是異性戀。」

處在友情與愛情之間的模糊地帶,「開花」扮演的,可能是一種情感練習的功能。「當妳自己站在那個位子,就能夠更明確知道這份感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可能妳會喜歡上女生;或者就算妳是異性戀,發現開花跟愛情之間的區別,也不會覺得喜歡上女生很糟糕。它讓大家發現自己有很多選擇,提供了典型異性戀想像之外的別種可能。而且嘗試的成本變得很低。」

方橙探出頭,看見她雙手交疊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學姊摸我。」
陳育葳喃喃自語,嘴角是笑意。
——〈撲火〉

情慾的摸索之外,女校也第一次讓張嘉真深刻認識威權體制。〈撲火〉書寫女主角如何在儀隊的學姊學妹制當中掙扎迷失,展開權力兩端反思。「儀隊是一個類軍事化的環境,因為訓練過程危險,訓練妳的又不是老師,而是學姊,所以大家會瘋狂地執行這件事(學姊學妹制)。很多很詳細的規範,就是要讓學妹服從學姊。」規範包括:遇到學姊要嚴肅問好(但學姊不會理妳)、以「學姊不好意思請問」開啟所有對話、以「謝謝學姊學姊再見」結束所有對話⋯⋯。

又是一套新的遊戲規則。

張嘉真

不一樣的是,這次的遊戲,張嘉真最初是不願意買帳的。「高一的時候覺得天哪!她只不過大我一歲,為什麼我要這樣被對待。可是憤怒之外,又會好想得到學姊的稱讚。所以到了高二,就跟隊友們約好要好好對待學妹。」

同樣的情節被寫進〈撲火〉,於是我們知道了結果:她也回不了頭地走進體制。一方面愧疚,一方面她卻無法停止痛罵學妹,「常常都覺得自己像個瘋婆,但其實,罵人真的很爽。」

剖析當時的心境,張嘉真認為,「會這麼兇狠對待學妹,也是因為,大家都考上明星高中、成績差不多,沒辦法像從前那樣,隨便讀書就考得好,所以要從各種地方重新建立自己的價值。」

「而這在學妹身上最容易創造,妳只要多活她一年,就能成為她崇拜的對象、掌握權力。所以大家都很吃這套運作模式。」在弭平階級與站上高處之間,她選擇更便宜行事的操演,像她明白體制廉價,卻不能克制地買單,只能透過小說記下一筆筆病態的帳目。

從愛慕的仰角去開花崇拜之外,她似乎也不自覺地著迷於被開花的俯瞰視角。

張嘉真

張嘉真

攻與受,血與愛

張嘉真筆下的愛情,往往隱忍而壓抑。這樣的愛情原型或許源自輕小說中的羅曼史腳本。「我喜歡的感情,都要經歷過深刻羈絆,愛情不能是他們之間的唯一。他們要為對方做過許多,參與對方的生活,逐漸發展出一段比較厚實的感情。」她尤愛某些 BL 小說中的攻受設定:「總有一方為另一半默默受苦,對方都不會知道。但我都看得到,因為他有寫⋯⋯」講到激動處眼中露出凡爾賽玫瑰的夢幻光芒,又有點害羞,「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這邊講這個!」

從「受」的角度出發,她的小說經常描寫流血的瞬間:女學生劃開手腕,與馬桶裡經血融為一體;男演員割開貓頸,濺血的殘酷劇場。「可能跟我在愛情裡嚮往的隱忍壓抑有關,或者在家庭關係裡傾向隱瞞某些想被看見、卻又害怕被看見的東西。血流出來,像是將暗潮釋放,有一種終於活著的感覺。」

「我有時候很好奇血是什麼味道,但我不想吃。」
「我覺得是綠色的。」
「為什麼?」
——〈嫉妒的顏色是綠色〉

〈嫉妒的顏色是綠色〉結尾,分手的愛人舀食事後的床單,感覺自己漸漸完整,彷彿繼承了學姊的情感,也令人聯想起〈貓不見了〉。三角關係之中,每個人皆為食物鏈一環,是獵人也是獵物,呼應到張嘉真現階段對於親密關係的見解:「愛人、被愛、相愛是三件分開的事。每個人在感情中,經常只會扮演愛人或者被愛其中一個角色,卻不一定會變成相愛。」

「你給她的她嫌庸俗,她給我的只是她對我的幻想。」賴宇和說,「所以我們需要大隊接力,競相把自己的垃圾託付到他人手中,換一次可能獲勝的希望。」
「如果只看著眼前的跑道,就會以為操場不是一個迴圈,這樣就可以說服自己繼續下去會看到終點了。」
——〈貓不見了〉

以操場為隱喻,〈貓不見了〉將感情中的傷害轉化為成長中的交棒承接,人們在無法逃脫的迴圈裡追逐與被追逐。「會將現階段的成長視為一個輪迴,也是因為,我常常以為自己已經很擅長喜歡別人、以及被別人喜歡了。但在那個操場上,妳還是會不時遇到一些無法控制的情況,把自己的生活搞砸。感情關係裡,總是有人比妳厲害。」

習慣駕馭一切遊戲規則的她,終於無法利用既有經驗拿下親密關係的決勝點:「要怎麼在傷害中成長?真的是沒有辦法耶。妳只能希望這種事經歷得多一些,暈船的時間就會每次都少一點,能夠更快從沖昏頭的狀態恢復理智。」

或許她依然耽溺於受苦的愛,綠色的血在壓抑的皮膚下奔流。

張嘉真

張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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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霉的世界,發霉的人 

剛來到台北時,張嘉真隱形眼鏡的吸棒發霉了。「原本以為只是一個傳說。畢竟在高雄,沒有什麼東西會真的發霉。」一方面震驚於台北的濕氣,一方面她將吸棒洗一洗,又繼續用下去,默默適應了生活中長出的畸形:「活久了之後,人都會習慣討厭的地方的樣子。」

不只因為台北濕冷(而且食物難吃),也因為上了大學,突然失去了成長的方向。「高中的時候知道將來要考上大學,上了大學之後卻發現,咦我之後要衝三小?妳沒有一個明確追求的目標,但還是裝忙度過每一天。每一天也真的會這樣被過完。就會覺得,好吧,那就這樣。」卡夫卡式的體制似乎總是不斷將人剝骨吸髓,張嘉真卻暫時避開了這層憂慮,在潮濕世界裡洗去黴漬,因此仍能保留外在如常宛然,偶爾天真。「現在的狀態滿爽的,只會覺得呵呵呵,我要躺在床上看電視。比較不會思考我的人生。」

那或許就像她咒語般反覆的「沒有」,拒絕承認自己的不斷往上爬。書中的同名小說〈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其實也有這樣一個善說沒有的林菽恩:我沒有比較好、我們沒有不一樣;透過否定自己,將自己從高處往下拽,才得以與他人平視,即便那終究是徒勞的嘗試。「現在跟一些以前的同學相處,越來越覺得我們的世界已經分開了。比方說她們會很喜歡用我的頭銜稱呼我,我常常聽了就覺得,so sad。」

張嘉真

「可是人總是往高處爬,她看著貓,玻璃彈珠反射出她緊緊抓住階梯邊緣的樣子。」——〈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

被體制吸納的同時,她也就被體制外否定了。更孤獨的是,只有她自己意識到、並且不斷呼喊著「我們沒有不一樣」。「其實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都很厲害,但還是一直覺得我很聰明,但其實我沒有⋯⋯」

想了想又改口:「有。其實有。對,我有。」

整場訪問,她唯一一次這樣肯定自己,卻是如此悲傷而無奈。

貓的眼睛是不是終將變成玻璃彈珠?成長過程中的發霉是不是必然?告別青春的關口,面對不可逆的一切,張嘉真拋出的問題,最後回到了自己身上。

張嘉真

張嘉真

張嘉真

 

《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

 

 

 

 

 

 

 

作者|張嘉真
出版社|三采文化
出版日期|20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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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馬揚異
撰稿馬揚異
攝影洪以樺 Chair Hong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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