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雍專文|庫德族語教我的:攝影是在意他人
庫德斯坦的攝影課 / 輕按快門替掌心貼近胸膛的手勢配音
所有人類都同時活在兩個世界裡。一個是無論你是否存在,都照樣運行的世界;那是你出生之前便已存在,死後依然不變的世界;是由物質、事件和其他人所構成的世界,是外在的世界。另一個則是因為你存在所以存在的世界;是由你的思想、感覺、認知所構成的個人世界,是你內在的世界;這個世界因為你出生而存在,在你死後也就隨之停止,我們只能經由內在的世界去認識外在的世界...——Sir Ken Robinson (肯 · 羅賓森 / 英國教育學家 1950 - )
這塊甫成功抵禦伊斯蘭國 (ISIS) 入侵的土地,戰事暫緩之際,得來不易的平靜,空氣裡隱約能嗅出那正飄散於某處、那若釋重負的輕鬆之情。八月午后,四十多度的高溫隨同漫天飛舞的沙塵,正慫恿著遠處煉油廠的焦油與灰煙乘著熱浪一同朝向市集喧鬧的人潮襲擊。
在庫德族人的土地,凡是曝曬在陽光下的都是燙的,連好奇心也是。
企求洞察故事的攝影師,在罕見其他外來訪客的庫德斯坦,就算低調混跡在人群裡,任何一舉一動只會招攬人們、或更多其他人的詫異與注意,更別奢求觀察者總是渴望的「隱形」,這幾乎是在抵達的同時便隨即洞察的實情。
過往十六年的旅行多集中在西方文化區,在歐洲街頭,即便長相和打扮與當地人迥異,人們也鮮少將視線用膠水緊緊盯黏著你。然而,目前仍被各國外交部列為不建議前往的庫德斯坦地區,當地人對外來者那毫不掩飾的好奇是如此直接且洋溢,沿途路人打量我的視線猶如影子般寸步不離,好幾次更主動趨前緊握我雙手、直視我雙眼激動地說道:「庫德斯坦歡迎你 (welcome to Kurdistan!) 」。拜訪亞茲迪人 (Yazidi) 在郊區所舉辦的婚禮,現場找我自拍的人群那熱烈程度遠超乎新郎新娘對賓客們的魅力,當時一邊試著靜下心來觀察故事的進行,另一方面卻得花上更多氣力好確保屬於那對佳人的新婚夜晚,不會因眾人對我的好奇,而讓人生大事的鎂光燈被就此轉移。
每天,我閱讀著上千張臉孔、來回翻找著這本以全然陌生語言所書寫的小說內頁、在那些自己從未期待有天將會親眼遇見的情節之間,搜尋盡可能讓自己感到更自在的連結;數不清的表情如浪花般擦身而過、消失、於下個街角又再度出現。深邃的眼神直率地表示歡迎來感受當地人的生活圈,我更瞥見人們眼神深處那一言難盡的生命歷練;光是消化這些有如滂沱大雨的抽象資訊傾瀉便足以讓人筋疲力竭,每當在旅館床上闔起雙眼,腦海裡緊接著浮現的總是那一張張謎樣的臉,上頭鑲嵌著那一對對炯炯有神彷彿直視靈魂深處光影的雙眼,庫德族人那炙熱的好奇彷彿高燒般在自己腦海裡蔓延,好幾個晚上就在我入睡前,那些如艷陽般刺眼的光線與畫面,就那樣模糊著現實與夢境的邊界...
無論走到哪兒都吸引了眾人目光聚集,一開始確實讓我很不適應,主因心底切實也想針對這群新朋友如此樸質的熱情一一作出類似熱烈的回應,勉強自己的結果,讓首趟旅行的頭幾天總是力盡筋疲,當時日記裡寫到: 「... 還是沒有準備好,庫德族人的熱情讓我再度掙扎後, 又一次,我迷失在故事的海洋裡... 」記得第三天拍攝結束,狼狽地擱淺在旅館床上,活像一具操作不當過熱的引擎,卻苦無故障排除說明... 警鈴咯咯作響,唯一能做的不過只是貪婪地大口喘氣。試圖讓內心恢復平靜之際,對街店家約好似地,紛趁黃昏人潮湧現之際將音響音量硬是轉到底,儼然打算將高分貝的庫德族熱情傳送至遠在巴格達的伊拉克政府或宇宙邊境。
閉上眼睛,稍早市集裡遇見的人群、甚或他們臉上最細微的皺紋與表情此刻再度透過那不受意識控制的選台器、在視線中央幻化成讓人暈眩的投影... 飯店旁清真寺的擴音器接著傳出晚禱集會的提醒,公園裡攜家帶眷的人群與小販們這時也開始聚集,頓時格外想念自家客廳太太與女兒們嬉鬧時那親切的嗓音,以及盧比安娜 (Ljubljana) 窗前歐洲街道清晨的靜謐... 像是被高溫與熱情下了某種蠱似地,躺在床上卻感覺自己正緩緩沈入海底... 背包裡剛拍完的底片還等著依序被標記,清晨拜訪動物市集時已乾凝於鞋底的羊糞與泥濘仍待清理,心想此刻若有一張 selfie 留念日後定將是幅難忘的回憶,只可惜當下連眨眼都顯得吃力...
來到這裡之前,總是天真地以為攝影師對他人故事本能般那敏銳的好奇鮮少旁人能企及。然而在庫德斯坦的每一天、甚或每分鐘,皆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試圖透過鏡頭來觀察的這群庫德族人,對我倏然現身於眼前所感到的驚奇,似乎遠比我對他們的好奇還更好奇... 好似當你翻開書頁,相較於讀者品味故事之興會,小說裡那群主角反而從原先字裡行間的情節突然跳脫至你正坐在的那張沙發旁邊,更渴望想知道「你究竟來自何方?」、「 世界另一邊又是怎樣的世界? 」、甚至你看待這本書、或這塊土地的高見...
這是我在庫德斯坦最獨特的「閱讀體驗」—— 你不再只是被動的讀者,只要你願意,人們總是慷慨地邀請你一同進到那些故事仍在上演的場景裡邊。
確實花了一段時間調適。先嘗試著忘記手裡有台相機這回事、接著甚至試著忘記我自己,僅管將心思專注在與人們的談話裡,聆聽不同家族過往的歷史、想像著關於當地生活的心事,也與好奇的當地人分享自己家鄉同樣不被國際社會承認的處境其實與庫德斯坦類似... 即便語言的隔閡讓我無法掌握人們口中的每一個字,然而聆聽,或應該說,想要聽出個、或看出個什麼所以然的動機,終於逐漸讓我找到一種格外坦然且自在的舒適。
無論遇見什麼情況或故事,我都將它想像成好似隨手將水倒入空杯那般單純。與故事主角們相處在同一個畫面裡,我是攝影師,也不是攝影師 —— 這才意識到好奇心竟如此輕易地超越語言、種族與宗教的藩籬和界線,是共通人性裡最柔軟、尚未為偏見烏雲所遮蔽的純淨象限。好奇心無需翻譯,比手劃腳的交談,我學著更從容地接納身旁那些關切的眼神,只消做自己,更何況那好奇是發自真心,又何需刻意迴避或掩飾?
庫德斯坦成年男子之間,握手是最常見的問候方式,或將張開的右手掌微微上舉,再將掌心輕輕碰觸胸膛貼近心坎的位置,並直視對方眼睛,藉此肢體語言向對方表示 ——「我有將你放在心上」。
庫德族語的「不客氣 」更是那讓自己驚豔的意境,當我向當地人說 :「Spas (庫德族語的謝謝)」,庫德族人會回道 : 「Ser chava」—— 字面翻譯為 :「你在我的眼睛裡 (You are on my eyes) 」—— 表示我關心也在乎你、你始終在我視線裡。如此將對方納入真誠的心眼裡、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尊重,這是庫德族人教我的攝影。
縱使右手經常握著相機,無法第一時間與對方握手或將手掌貼近心窩的位置致意,然而,快門被按下的剎那,清脆的喀擦聲響,更好似在替那輕柔的手勢,進行著一次又一次顯得悸動也傳神的音效配音 —— 兩者節奏極為神似、彷彿好奇心悠遊於相機兩邊時的回聲。
每天找我合拍 selfie 的路人有增無減,我也不曾回絕任何一次合影的邀請,合照後我一一握手致意,試著從容地往每個瞳孔深處望去,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短暫裡,我在他們眼裡瞧見那更放鬆的自己,確實是種鼓舞人心的暖意。我也點頭說聲 : 「Spas (謝謝)」、「Ser chava (你在我的眼睛裡, 不客氣)」,只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打從心底感激那好奇心讓我們聚在同一幅影像裡 —— 正當攝影者與被攝者的分野顯得模糊之際,這才不經意瞥見,總在覓索的「那張照片」竟神奇地就在我面前油然顯露出那樸素的原形,有如慢動作綻放的花朵,舒展的不只是那色澤瑰麗的花瓣,更渾然散發出那讓視野甚或心田為之一亮的悸動與清新;我看著出神,眨眼時隨手輕按快門,替那意識始終清醒的夢境,悄悄留下證據,如同拾起一片花瓣只為標記小說內頁那些讓自己津津樂道的劇情、甚或難以忘懷的那幾個字。
那是旅行最微妙的階段,當你逐漸意識到初來乍到的好奇,正悄悄轉化為某種同理心 —— 目光所及不再僅只是彼此的差異,最讓你感動的反而是那共通人性始終存在的事實。蘇珊 · 桑塔格 (Susan Sontag) 曾說 : 「當你有一個不尋常的經驗時,在某種程度上,你會感到你和那群擁有同樣經歷的人站在同一個陣營...」庫德斯坦的熱情在自己內心深處佔據著重要的位置,有如那個尚待反芻的秘密,而出入在那些不可思議的場景時更總是提醒著自己 —— 拍照從來不是最重要的事,唯有義無反顧地踏進故事現場,忘記手裡的相機、忘記我自己,你看到的將不再只有風景,而是人;你所經歷的不僅是攝影與故事,其實是那群人生活與記憶的縮影,與那些也會讓旅人想家的心事。
《牧羊人與屠宰場——庫德斯坦日記》
作者:張雍
出版者: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