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55 選片｜
在窺視中彌補愛的無能：《六月之蛇》

作者于念平

日期29.10.2018

身為多部日本 cult 片經典的導演與演員，塚本晉也最為台灣觀眾熟知的作品，大概是以演員身份參與由三池崇史導演、去年金馬影展播映修復版的《殺手阿一》（Ichi the Killer,2001）。今年金馬影展將播映更多部塚本晉也導演的舊作與新作，除了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鐵男》（Tetsuo: The Iron Man, 1989）系列，還有新片《斬》（Killing）。

播映片單中，由導演自己寫的小說改編的《六月之蛇》（A Snake of June, 2002）或許是相對之下較不知名的作品。劇情描述擔任電話諮商師的凜子（由黑澤明日香飾演），困在社會加諸與自身道德、情感的束縛下，失去與丈夫溝通和表達情感的能力，也找不到慾望和愛的出口。一位得癌症並有自殺傾向的攝影師（塚本晉也飾）求助於電話諮商，凜子鼓勵他要盡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因此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為了「報答」凜子，神秘攝影師捕捉了凜子的秘密，扮演黑暗的救贖者角色，試圖向凜子揭示她生命中的種種謊言，以裸照作為威脅，使她也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一次，在長期的壓抑下，凜子穿上迷你裙，在以為無人的角落自慰，這就是攝影師捕捉到的時刻。在那些照片裡她的臉孔充滿極致的喜悅，他人的眼光不再束縛她，卻也是一種只和自己慾望相關的自戀。在家中與辦公室時，她總是定定地看向前方某一個對象（不管是想像中電話另一頭受情緒纏擾的病患，還是眼前心不在焉的丈夫），眼神投遞出關懷與情感。在與丈夫的關係中，這樣的投遞對象彷彿是一個幻象，遂造成某種拉岡式的匱乏（註1）。

在丈夫與凜子兩者之間出現的攝影師，由於帶著自身的生存絕望，雖然以威脅和殘酷的方式引發恐懼，但卻弔詭地（透過照相機）為兩人創造了一個原本不存在、或隱而不顯的空間，在那裡凜子與丈夫分別探索自己的慾望、限制與恐懼。在這個過程中，凜子從被威脅的一方轉為主導的角色，原本是被偷拍與強迫做的事情，現在是依照她的安排發生。在照相機的閃光燈下，她的情慾有了真實的對象，雖然無法直接面對丈夫，但她在鏡頭前將自己獻給了他。

凜子有所不知的是，在與攝影師周旋的整個過程裡，丈夫都在部分被攝影師操控的情況下窺伺凜子的行為。在一個場景中，他目睹了凜子的獻身，透過閃光燈與攝影師的中介，夫妻兩人有了多年來第一次的另類交合。但此時丈夫依然是透過照片來觀看凜子，面對面的交集還未發生。

丈夫持續向攝影師追索更多凜子的照片，他宣稱要「擁有全部的她」，諷刺的是，他無法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去面對另一具血肉之軀，而交錯剪接的幻象與噩夢場景也顯示丈夫長期躲在「偷窺」或「旁觀者」的位置。塚本晉也以偷窺秀來呈現丈夫所見的幻象，與人群一起，他戴上某種裝置來「看得更清楚」，但視覺的清晰卻反而透露了觸覺與其他五官感覺的封閉，和身體消失的行動能力，最終甚至無法控制看的方向與內容，著實以隱喻的方式呈現他對自身處境、慾望、愛和社會中的醜惡（在裝置裡將被溺死的人們）都無能為力。

在另一個幻象場景中，攝影師幻化成有可怕陽具的怪物，彷彿丈夫長期壓抑與受阻的行動力都具象化為恐怖、具攻擊性的人／機械裝置，這樣的異質裝配使人想到所有病態都是在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一異質性的事物之間共同作用才產生，怪物和情結從來就不是單一來源，而是異質事物的聚合。塚本晉也一向很擅長以怪異噁心的視覺去呈現這一點，在《鐵男》系列中更直接地以劇情作為隱喻，呈現人的肉身與機械的混種，其中具有一種雙向的攻擊性，當肉身逐漸異化為鋼鐵結構時，攻擊他者的力道變強了，卻也是一種自傷與自我的消失，且這種混種與侵蝕竟是具有傳染性，無所遁逃。

但在《六月之蛇》這部作品裡，使人恐懼的幻象和情慾的瘋狂中，隱含了愛的可能。幻象雖纏擾人心，但也使人正視污穢與黑暗的陰影，透過攝影師角色類似黑暗天使的中介，夫妻兩人本不重疊的心靈領域發生重疊，即使那也同時使得重疊之外的陰影面積變大，但當兩人終能在中介的缺席中以肉身相對，即使只是一瞬間，他們之間的縫隙消失，一種回應的愛才可能發生。

整部片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下滂沱大雨，在潮濕的六月裡，似乎是蛇出沒的最好時機，不過在這蛇帶來的層層醜惡裡面，它也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觀眾或許可以看見蛇的意象之雙面意義：慾望之蛇同時也是帶有蛻變可能的重生之蛇。

註 1｜拉岡在將慾望放在鏡像理論中心時，將人對自我與世界的認知區分為想像層、象徵層與真實層。在還未認識自身前，孩童與世界連成一體，而從鏡中認識自己時，則進入想像層，因為最終會發現鏡中的自己是幻象、另一個他者，只能通過視覺認識的對象，而真正的自我卻要透過視覺以外的感官經驗來獲得。於是在這一個實存自我與鏡像之間的縫隙中，會產生匱乏，向一個他者欲求欠缺互補之物，可以說他認為慾望自來自於匱乏。但當把《六月之蛇》與拉岡的想法並置，會發現因為人類對理解他人和世界之努力所產生的「縫隙」，當中也有正向的成分，即重回真實世界和與他人真正互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