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問,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畫這些東西的──專訪井子《溫河幻覺》,在被夢困住之後

朋友問,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畫這些東西的──專訪井子《溫河幻覺》,在被夢困住之後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6.03.2025

大象沒有席地而坐。

那是《溫河幻覺》裡的第一張跨頁,主角林路自曠野裡一間矮房醒來,外出,河流裡有一隻大象。大象無聲,遠看像雕塑,接著畫面拉近,象腿又好似橋墩。她涉入水中,游到深處,是不見底的黑——

這是我第十一次夢見這座島,我還是游不出去。

游不出去的是夢,也是生活自身。漫畫裡,烏雲被畫得極低,海平面被畫得極高,可呼吸的空白被擠壓得只剩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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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曾在北極從事研究的林路,為照顧病母,回鄉當生物老師,生活被困縮在學校、醫院、家屋,無處可逃,以至於一根菸的時間都是奢侈。標題取名「溫河」,恰恰是這種狀態的寫照,「我腦子裡有一種印象:她現在好像生活在一種,黑色的、溫溫的水裡的感覺。」

「她出不來,就一直困著。」來自中國的漫畫家井子,襲取 GARO 系的風格,線條有意的粗硬、大量排線堆疊的陰影,以及一套自成的簡化系統:雨水被簡化成直線,雲被簡化成曲線,燈光被簡化成多角形⋯⋯風吹草動有了邊線,像事物在所到之處留下簽名。

大象與螞蟻

BIOS monthly(以下簡稱 BIOS):《溫河幻覺》裡大象的出現時機很迷人,是故事裡林路幻覺的主題,因此當大象出現也就暗示了讀者,林路正在做夢。好奇井子為什麼想以大象作為這場幻覺的主角?

井子:我本身也滿喜歡大象——牠很大,又感覺很溫柔。牠也是情感很豐富的一種動物。我對大象比較深的記憶是,小時候在動物園裡看到的大象表演,表演過後還能近距離地跟牠合照、騎在牠身上,但當時看大象的眼睛,就感覺挺悲傷的。因為牠可能是被禁錮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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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不過除了大象之外,作品裡很多動物的出現也很有意思。比如《溫河幻覺》裡,當林路陷進課堂教書、工作的無限迴圈時,螞蟻就會出現。

井子:我從小就很喜歡觀察螞蟻,看牠們排成一列去搬運東西:怎麼能做得這麼整齊?或是,我後來才知道,你畫一個圈在紙上,圍住螞蟻,螞蟻是出不去的。我覺得螞蟻的世界很神奇,而且很多作品裡都有看到螞蟻——像是《百年孤獨》(編按:台灣譯名為《百年孤寂》)裡,家族的最後一個子孫就是被螞蟻吃掉了,那有一種死亡的氣息,因為人死掉,就是會被一些蟲子給吃掉嘛,對吧?

然後鳥,則給我一種可愛、外型又很自由的感覺。我很喜歡加入這些動物的意象。蜥蜴我也很喜歡,我看了一部日劇叫《蜥蜴女孩》(編按:台灣譯名為《變身》),是根據萩尾望都的短篇改編的。整個調調就很魔幻,她媽媽看到女兒是一張蜥蜴的臉——我就開始對蜥蜴感到很著迷,又去看了很多紀錄片。而且蜥蜴一出生就面臨著死亡的危險,一出生外面就有一堆蛇在等著它,類似這種。


夢見,並且困著

BIOS:無論是《溫河幻覺》與大象共遊的幻夢,或是你先前獨立發行的短篇故事集《蒸發之海》裡〈長夢〉走不出去的夢,一直到 IG 上的短篇〈風箏狗〉也有夢的元素。夢是你發想漫畫主題的靈感庫嗎?

井子:我幾乎每天都會做夢,有時候是跟現實很相關的,有時候很奇幻——醒來後,我就會把夢的內容記在手機備忘錄裡,很多漫畫裡的夢也都是我自己真的夢到的。

比如《蒸發之海》那篇同名短篇。那時候因為外婆過世,我經常思考死是什麼感覺,就想起來以前做的夢,夢到自己變成太空垃圾,在宇宙裡一直徘徊,不是死掉,好像一直存在,但什麼都做不了,又沒有聲音,一直飄。就看著宇宙上的人,一直在狂歡,但是又有很悲傷的記憶。

〈風箏狗〉裡面主角夢到下雨天,一隻大狗趴在他陽台上。那個狗剛開始看起來好像是死的,但是過一段時間就發現牠好像會動,主角就給牠拉進了自己的陽台裡。這也是我夢到的。我真的夢到很多很有趣的夢,就覺得畫不出來很可惜。


BIOS:有什麼夢是讓你特別印象深刻的嗎?

井子:我有一個印象很深刻的夢,很想畫出來,但是不知道怎麼畫。就是我夢到世界進行大改革,變成一種「對立詞的世界」。就比如,你選擇了生活在陸地,你就永遠看不到大海;你選擇有貓的世界,你就看不到狗;然後如果你選擇吃甜的南瓜,就永遠不會吃到鹹的南瓜的世界——然後我就覺得這個世界完蛋了。

或是一些很現實的夢,會反映我潛意識裡的東西。會感覺,夢比我更瞭解我自己,有一些慾望很放大的感覺。像是高中當時考試壓力很大,我到現在還會夢到我在做數學題;或是有一次我聽說媽媽生病,以為是很嚴重的絕症,那段時間我做夢會哭著醒來,夢到我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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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溫河幻覺》裡,夢跟現實的交界是很模糊的,妳不會直接畫出林路睡著了,而是被交融在一些日常的片段裡,就突然有了大象、夢的景色。妳覺得對林路來說,夢是什麼呢?

井子:這也是當初畫的時候一個難點。我在想要不要很清楚地告訴讀者,她開始做夢了?最後還是決定進入夢境的界線不要講出來,保持那種,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做夢的感覺。

夢裡林路也是一種被禁錮的狀態吧——在那個島上。她總是會夢到那個島,然後出不來。她想去靠近大象,但是她走不到那裡就會醒來。


BIOS:像林路一樣被禁錮的狀態,妳也經驗過嗎?

井子:我其實重考一年才考上大學。那一年對我的心理壓力特別大。我當時選了理科,但理工就很差。我只是因為討厭文科要背東西,所以才選了理科。而且我化學和物理都不太好,比較喜歡的只有生物——我以前想過要當生物老師,所以我把林路設定成生物老師,有時候我讓角色去做什麼,其實是我想嘗試這樣的人生。

而且我不管在哪個學校,其實和大家都很脫離。像後來我考上廣州美術學院,其他的學生打扮得很潮、很特別,但我也沒有想過去融入他們。我好像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吧。每次多少週年校慶,大家都很開心在轉發,我卻好像感覺跟我沒關係。

畢業之後,有段時間我外公受傷,腿斷掉。當時我在廣州沒有工作,就是租房子、畫畫,我媽就讓我趕緊回家,去照顧外公。雖然也不長,大概兩星期,但是我感覺到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其實很多人,就算不是因為照顧別人而受困,但做著自己完全不想做的工作,也是累,對吧?

我想如果能帶來一點解放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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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幸福吧

BIOS:妳的作者簡介寫最喜歡的作家是大江健三郎,他是怎麼影響你的?

井子:我先是看了伊丹十三改編《靜靜的生活》的電影,看了好幾遍,我就找了他的短篇集還有《個人的體驗》來看。不過我最喜歡的是他的長篇小說《萬延元年的足球隊》——我還記得我當時看這本,其實跟朋友在卡拉 OK,別人在唱歌嘛,我覺得很無聊,就在旁邊看書。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的文字密度很高,一開始很難讀,但是我很快就被吸引了。特別是開頭,我看到主角的朋友以很怪異的方式自殺,甚至主角的祖母會說:人都會死嘛,在幾百年後不會有人再去討論你的死法,但是這孩子可以用自己想要的方式死掉是好事。

看到別人這樣很荒唐地死掉,我覺得好開心,我不可能跟別人講這些。

而且主角又表達了他很嫉妒朋友,因為他也會死,但是他死的時候,就不會有像他這樣的朋友去試圖理解他的死——有時候我會讀一段,就一直回味,很興奮又不知道怎麼發洩,我就去散步,一邊散步一邊回味這一段。大江健三郎就是有這種很多很荒唐、但是我又感覺好像可以理解的東西。

台灣作家我也有看,像是袁哲生《寂寞的遊戲》寫司馬光打破水缸、發現是自己飄在裡面;或童偉格《王考》我特別喜歡,每個短篇我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最近在看福克納的《野棕櫚》,然後看《八月之光》,我感覺看小說很幸福吧。

文字很刺激,給的想像空間更多嘛。我很喜歡他們描寫很多細節,比如說要做什麼吃的,然後比如可能他會怎麼去做那個吃的,或者他之後又幹嘛幹嘛,中間又穿插一些他可能在想什麼,我就覺得好細膩、很鮮活。


BIOS:有趣的是,作者簡介上雖然提到妳最喜歡的作家,卻沒有提到妳最喜歡的漫畫家。妳都看怎麼樣的漫畫呢?

井子:《蒸發之海》出來的時候,一個初中的朋友跟我說:「你什麼時候變成畫這種東西的?」因為那時候朋友對我的印象就是,看熱血漫畫的人。

最早是小學門口那種盜版漫畫,就是一頁裡印了四頁,很小的那種。不知道台灣有沒有?那時候我看過《棋魂》(編按:台灣舊譯《棋靈王》),或是在我學生階段,很失落的時候,就會看《火影忍者》,然後燃起鬥志。

我高一開始學畫畫,想去當美術生,則是因為那時候我很迷幾米的繪本。包括我過生日,同學問我要什麼,我都說幾米的繪本。2018 年,幾米去上海一個書店,現場可以簽名,我給他簽了一個《又寂寞又美好》,他有一段時間得了血癌,他說那段時間每天看到窗前飛過的鳥都會覺得很悲傷。那之後他才開始創作,其實也讓我開始有一點創作衝動吧。

後來也慢慢接觸了一些比較主流——但是又可能沒那麼主流吧——就是五十嵐大介、松本大洋、羽海野千花;後面我就看到了 GARO:安西水丸,安部慎一,佐佐木牧⋯⋯超級喜歡。因為我當時還不認識 GARO 的時候,就畫過一篇很平淡敘事的作品,沒有很強的戲劇衝突。

我以前一直以為這樣畫漫畫不行,所以我才沒有再畫,所以發現 GARO 之後,才又開始畫漫畫。


寂寞的遊戲

BIOS:《溫河幻覺》的背景設定在一個工業城市,這是妳家鄉的樣子嗎?

井子:我小學到高中生活的地方是一座礦業城市,坐火車,在城市裡能看到很大很多的煙囪。我覺得很魔幻。


BIOS:妳童年是怎麼樣的呢?

井子:就是〈檀香〉的開頭,她一個人在玩手影。

故事裡那樣的房子,我好像也住過。然後還有一個閣樓。裡面畫到的姊姊,是我姑姑的女兒,她當時真的有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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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爸媽生意比較忙,我基本上就是自己一個人玩,但其實我很想去交朋友。而且聽別人說,其實我小時候好像很開朗,很想博取大家的注意,做一些吸人眼球的事情,因為太寂寞了嘛。也有跟別人玩,但是玩完,要回家的時候,又覺得很寂寞,就想著,還不如不出去玩。

慢慢長大,我也認識到自己是這樣的人,沒必要去做這些事情。我好像就一直在找一個人也能很平靜的一種辦法。


BIOS:那種孤獨、寂寞的感覺,似乎也常常是妳創作的主題。

井子:有可能。因為其實我覺得,就算在一堆人裡,你跟很多人在一起,還是會覺得很孤獨。

有一次,我跟朋友出去玩,回家的路上,正好是秋天,太陽也很強烈。我就走在路上,看著落葉,突然覺得好悲傷。又或是我剛要升初中的前一天晚上,我想了很多:現在就要上初中了,我還要上大學 ,大學畢業、然後結婚——因為那時候還沒有不結婚這種選項——人生好像要按照一種既定的軌跡去走,要這樣過完一生,那時候就很恐慌。

會想,那我們為什麼要活著?想來想去又回到這個問題。


BIOS:這個問題現在有答案嗎?

井子:沒有答案。

可是我還記得〈檀香〉裡的那一次,被一個人丟在荒野的感覺。那件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當時就是我們三個人,一個大一點的哥哥還有一個表妹,我本來就跟他們沒有很熟,也不是真的想一起玩,正好他們來我們家做客,就一起出去。

——其實我感覺小時候就有很多事情,你身不由己,對吧?大人也不會那麼關注你的情緒。他們覺得小孩子會有什麼情緒?

但是那天路上就發生了爭執,當時那個哥哥就打了我,他們倆就走掉了,我真的很怕我回不去,不知道要怎麼辦。我還翻了一些牆,從那個洞底下鑽過去,有這種印象。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好像能看到住家,看到熟悉的場景,但自從我被丟在荒野那時候開始,我就在想,可能還有一個平行宇宙裡,我一直待在那個荒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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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現在自己去日本唸書,還會覺得孤獨嗎?

井子:我覺得很爽。因為我想幹什麼幹什麼,其實我覺得孤獨感也很享受嘛。但是如果是那種,你又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然後又沒有人理解你,這種狀態就很痛苦吧。

所以,我小時候就一直很想長大。現在,我會想變老——老了之後可能自己的外貌什麼都不會在意了。我覺得老了很平靜吧。
 

 

《溫河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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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井子
出版|慢工文化
出版日期|2025.02
 

#井子 #漫畫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吳浩瑋
圖片提供慢工文化、井子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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