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卻很親密,是台南,也是陶藝──專訪土星工作室 Soil Lab
最初是一塊土,來自台南六甲。
手感濕黏,但也出奇地滑溜,握在手中如一尾泥鰍,毋需塗料,就能窯燒出質地與色澤細潤的紅磚瓦。據說曾經六甲矗立上百間燒瓦場,六〇年代建築業重鎮。那是一座城,一群人,與一塊土的羈絆。然而當鋼筋混凝土佔據都市,少有人再用磚瓦造房,材料也在時間裡老逝。
土星工作室的「原土計畫」,就是負責重新記憶這些,快要被忘記的土。
踏進這間台南中西區褶皺處的工作室,牆上一張張色票般的陶片漸層如光譜,這是土星「原土計畫」最令人深刻的視覺印象之一。搜羅台灣各地,不同質性的土,燒結成試片:六甲、烏山頭、新市、關廟、善化⋯⋯原來每一種土都有自己的臉。這是台灣土地最原初、最根本的樣貌。
發起這項計畫的,是土星經營者:陶藝創作者黃虹毓,與影像創作者彭奕軒。
身與土
兩人是台南藝術大學研究所同學,是土星經營合夥人,也是伴侶。2014 年還在南藝大的時候就共同創立了「土星」,一個做陶、另一個拍照。原土計畫的發起,也不過只是一個陶藝家,心心念念找尋品質穩定的陶土材料。
一般做陶的人都會直接向工廠購買已處理過的土,不用過篩、不用練土,直接切下來就可用的土。一開始黃虹毓也是,久而久之,卻在一次次捏塑時發現,買來的土品質很不穩定,每批顏色和狀態都有差異。「如果說連工廠品質都不能信任,那跟我自己去採集是不是也差不多?」
召喚身體的記憶,她記得小時候在田裡搭窯焢地瓜,將五指插入土堆,挖起,摩挲,堆放,已經可以簡單塑形,和現在使用陶土時的手感相差不遠。也記得有次老家門前在挖水溝,看到挖土機翻出來的土,其實就跟買來的土的顏色一模一樣,「後來我真的自己跑去挖土,而且發現,欸!其實沒有那麼難。」
那是刻在陶人身子裡,對土的直覺與體感。
當時還在念研究所的她,發現學校附近有磚窯廠,並因為地緣關係鎖定了昔日磚瓦業發達的六甲。實地探勘,窯廠裡竟有一堆一堆的土丘,別人看來無奇,在她眼裡卻是寶山。
本是為了創作而找土,如今卻倒了過來:為了摸清楚六甲土特性,六甲土大量地成為了她的創作元素。「適合低溫燒結的六甲土,燒完後陶的孔隙較大、好吸水、好呼吸,正好適合拿來做盆器、吸水杯墊等器皿。六甲土給我的感覺很台南——有一種餘裕、呼吸、自由的空間感。」
除了方便塑形,從捏好、晾乾、燒製,過程中收縮率也極低。用它來混瓷土後去進行高溫燒製也可行,正好適合運用在她擅長的「絞胎」技法上,也就是將不同個性的土種,扭擰在一起,既融合又裂解。原本綠色的六甲土,燒出來卻是橘紅色,與白色瓷土混搭,就成了土星色系。迴環複沓的土星環。
因為自己愛用,間接也成為推廣大使。「有香港的朋友來,想嘗試運用台灣土進行駐地創作,我們就帶他去六甲找土。」原本他們計畫要將做好的器皿打破再黏回去,平時並不會有人做這樣的事,但多次試驗,卻發現,就算破了再黏回去,都能跟原本狀態一模一樣,黏著度奇佳,彷彿逆轉了時間。
那些踩在腳底下,被人們小看的土,竟有著強壯而柔韌的力量。然而彭奕軒也觀察,台灣做陶的人那麼多,卻對自己腳下的原土所知很少。他想:「我們有沒有可能建構出一套屬於台灣自己的土質資訊,並開放大家運用?」
佛教中有「身土不二」這樣的說法:身與土,人與環境,是彼此餵養的——拿來講陶藝與土壤的關係,也無不適用。日本藝術家栗田宏一曾經花費二十多年的時間,蒐集整個日本的土壤,歸納整理,完成「土壤圖書館計劃」。
於是始於六甲土,兩人向外探索台灣更多地方的原土:關廟、東山、林口、卓蘭、都蘭、長濱、澎湖、金門⋯⋯一場場土的巡禮。兩人也開始經營陶工坊,讓不同地方的藝術創作者、學者也能加入採集計畫。
低頭去端詳一支支土,才發現,我們真的太少去思考,日日踩踏在腳下的是什麼。黃虹毓說有點可惜的是:「現在的土地都被水泥、柏油、建物覆蓋起來了,其實我們腳下的土,很多都可以拿來做成很好的陶器。」
你那邊的土
土星將各地寄來的原土,測試後除了自己建檔,也會將試片與數據寄回,共享資源。沒想到每一次測試與建檔,神奇地發現,每一種土都沒有重複,有著自己的個性與顏色,有的靜謐,有的溫雅,有的伶俐,有的巧黠,而且在窯燒後又會不一樣,根據時間賦予不同濃淡,無限種可能的排列組合,一座殿堂鋪展在眼前。
但是,光一個小試片只能當參考,還是必須經過捏塑、燒成、製成各種器皿,加上實際使用,才有辦法獲得可靠的參考數據,真正把握一塊土的特性。
「原土計畫」也因此踏出陶土界,希望能在更多領域得到實際應用上的支持。他們首次與餐廳合作就是米其林綠星餐廳 EMBERS。從食材、餐點到空間的經營理念和土星一樣存在深厚土地意識的主廚 Wes,也關注到計畫,兩邊一拍即合。黃虹毓場勘,發現餐廳的空間色系,正好與六甲土的橘紅色很協調,也呼應其店名 EMBERS「餘燼」的意象。於是她將六甲磚土混用瓷土,以絞胎手法嵌合,讓地層紋理的主菜盤,被端上了 EMBERS 的餐桌。
東山土也有一段漫長故事。三年前,經土壤推廣講師葉杏珍引薦,得知在東山愛山窯的伍展志,一個與土地長相廝守的果農,也好奇自己腳下的土有何來歷。他田地裡種植的是愛玉;愛山窯是家族傳承下來的土窯龍眼乾烘培法,這種烘焙古法耗時費工,途經許多細緻的流程。與伍大哥協作,土星邀請了藝術策展人、陶人、餐飲業者一起實地進到田裡,去踩踏,去撫摸,去感知四季的迭變,作物如何在循環裡生長與收成,乃至凋萎。
與一塊土相處,粗勇,惜愛,不怕漫長。
「察覺到耕作者和陶作者的等待是一樣的,總是有點漫長,卻很深刻。」彭奕軒說,看著伍大哥滿足捧著三年前自己挖出的土,送進上達 1240 度的窯裡,成為手上的碗,如同他耐心將龍眼烘焙成龍眼乾,儘管工法並不全然一致,但那份細膩與慎待,焰火與時間的考驗,卻是相通。「因為各自不同的專業而開啟了真心、深刻的交流,真的很開心。」
去年歲末,土星邀請了「台菜詩人」林祺豐,使用踏查的食材,盛入土星的陶,餐桌上再透過土壤推廣講師葉杏珍說書引路,一道道由土孕育、由土盛裝、也由土凝聚的記憶與菜餚。
在台南,像做陶一樣
2019 年,兩人在台南安南區自家成立了實體空間「Tu Xing/土星」工作室;2021 年 3 月,「土星實驗室Soil Lab」進駐台南林百貨,將台灣各地土質採集研究,以及陶藝工坊體驗大膽搬進大型商業空間。一直到去年春天,Tu Xing 土星工作室 3.0 進階版,搬進神與人密度同高的台南中西區,對面就是蕃薯崎小南天福德祠,與神明為鄰。
搬來搬去,離不開台南,意外有著務實的理由:因為房租低,而且容易找到空間夠大的工作室。
那日,兩人連同一狗「吉利」招呼著我們。陽光照進土星一樓,為原土計畫的各種製作物打上疏朗的陰影,也摸得到實用雅緻的生活陶器。作者除了虹毓,也有合作的藝術家。上二樓,則來到教學空間,桌板與櫃架上是依序排齊的工具與材料,許多學員來學陶後回饋,這裡最有趣的地方,就是開放性。
兩人很珍惜這樣的教學特質,他們希望,與學員相處,不只是單向的技術傳授,常也能為雙方帶來新刺激、新想法,開啟新的合作。台南在地茶空間「有時甘杯」店主小蒨所經營的節氣茶席,一開始就使用土星生產的茶道具,也會切磋茶道具的設計。經過不斷實測、改良,小蒨的作品也漸漸成熟,在土星一樓舉辦的第一個活動,就是小蒨的茶道具展。
對於在二樓教室學陶的土星人來說,樓下、樓上都是很好轉念的地方,實際下樓摸摸陶器;或上三樓「Soil Space 應力空間」觀摩藝術展覽,除了捋開疲勞,也回首對陶最初、最純淨的欣賞與想望。
負責策展的彭奕軒說,因為自己原本從事純藝術創作,所以希望在土星的空間佈局上,三樓能保有一個不那麼商業性、實驗性更高的藝術展區。回顧 2019 年,當時奕軒與另一位香港藝術家朋友打造的當代藝術空間「節點 Zit-Dim Art Space」也是如此,減少商業考量,接觸到的藝術家以及作品實驗性相對也就高了。
8 月活動是來自瑞典的品牌 Normal Object Factory 負責人、同時也是玻璃藝術家劉建廣的個展〈羅漢-Arahant〉,以綠色玻璃仿擬玉石,對材料的玩味和在意這點,與土星非常契合。
「建廣是在十年前透過友人介紹得知的創作者,他那時候準備去丹麥學習。2021 年,我又關注到了 NOF(Normal Object Factory),也意外得知,原來這就是定居瑞典的建廣與太太 Alexandra 一起經營的品牌。想著有一天,說不定能邀他回台灣發表一次完整展覽。」便從一年多前開啟了瑞典與台南的對話,除了討論展覽,有時也聊起生活。
無論是協助習陶的人,還是與各領域藝術家一起琢磨,都是兩位有意識在進行。2019 年,黃虹毓獲得荷蘭 EKWC 歐洲陶瓷研究中心難得的駐村機會,彭奕軒也一起到荷蘭陪同進修。他們從中學習到了一個系統,稱為「顧問」,在技術和設備上支援其他想透過陶媒材完成創作的藝術家。回國後,土星開始展開「藝術家協作計劃」,發現原來關於陶的技術和想法的交流,是非常被需要的。至今土星已促成了 18 檔藝術家協作計劃,朝向立足台南的陶瓷國際駐村中心而前進。
有時也透過教陶慢慢去認識每個人:透過陶,能夠了然那雙做陶的手,及其主人的情緒,「可以感受到他今天可能有點累?或今天特別 high,原來是股票漲囉!」——真正待下來後,也才發現,這是台南最讓人著迷的地方:與人結識,連結,邀請對方一起來到土星,做陶,玩陶。這樣的過程也如絞胎的手藝,將乍看相隔的材質燒製在一起,圈繞成一頂漂亮的土星環。
「慢慢的卻很親密,跟做陶一樣。」他們形容台南,也像形容自己。